第13章 暗伤

作品:《炮灰他名垂青史

    ‘骑马的又不是我,我看什么路?’沈暄腹诽,但他还是竖起一根手指,跟楼川讨价还价,“我再问最后一句。”


    “说。”


    沈暄问:“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里?”


    楼川这才想起来,方才这一遭惊心动魄下来,还没人跟沈暄说过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楼川心中隐隐叹息。他紧了紧缰绳,说:“流民所。”


    “流民……”沈暄心中一惊,慌忙又回头去看楼川,“刚才那些不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楼川打断了他。


    “最后一句。”楼川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


    沈暄简直无语,他哼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猜的出来。”


    无非就是李代桃僵,遮掩真相。用所谓流民的罪大恶极,来掩饰当地官员的失职——你看,这些百姓天生就是坏种,朝廷给他们肥沃的土地和宽松的赋税政策,可只要有一点不顺心,他们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样的人,即便受了天灾也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保住乌纱帽的同时,还能借剿匪换来一波政绩。


    这个逻辑倒是说得通,但沈暄却想不明白,那楼缜为什么非要让楼川来横插一脚。


    他心中其实有许多可怕的猜测,但楼川现在的态度让他没办法问出口。不知道是单纯地不想说,还是在防着谁。沈暄便也只好强行压下满心的好奇,等着找下一个机会。


    又走了一段时间,等到太阳完全落山,星月通明,沈暄昏昏欲睡的时候,楼川才说了一句:“到了。”


    这声音响在耳边,平缓又低沉,听得莫名让人感觉心痒。沈暄微不可查地打了个激灵,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再一看,才发觉他们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处勉强算是村落的地方。


    之所以说勉强,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房子”实在破旧。就和沈暄一路上看见的那些“遗骸”一样,不过是支起来的几根木头,上面罩上打着层层补丁的破布。


    秋季天气寒凉,又是山阴面,他们的“房子”只好围绕着一团团小小的篝火。


    明黄的火光照亮他们的侧脸,听见声音时,他们齐齐转过头来,沈暄看见了一张张面黄肌瘦,犹如树木般枯槁的脸。


    有个面颊消瘦却高大的男人反应很快,见到生人,还是骑马带兵的生人,当即想要站出来挡在身边的老弱面前。但是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旁边的人挡了一下。沈暄这才注意到,楼川的亲兵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这里,纷纷围绕在他们身边,像是保护,又仿佛是看守。


    “放肆!”拦住那高大男人的士兵高喝一声,道:“这是俨王殿下!”


    然而听见来人的名号,从前看电视剧时主角出场后众人满眼崇敬和祈求他出手相助的场景却都没有发生,毕竟俨王大人不是男主,又有凶名在外,这些人一听,登时慌乱起来,如若不是周围有人看守,只怕眼下已经四散奔逃了。


    惊弓之鸟。看着这些衣衫褴褛满脸惊慌的流民百姓,沈暄一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他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起码现在来看,是讽刺而悲哀的。这些人不过是靠天谋生,想要的也只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换来一份平凡安定而富足的生活,可现在不要说富足,他们流离失所,连最基本的安稳都做不到。


    非但如此,他们每年缴税供养的“圣人”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还要想方设法将各种罪名按在他们头上,以求赶尽杀绝……


    沈暄感到心中窒闷。他回头去看楼川,楼川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也是,这人都不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喜欢,其他人的看法对他来说就更是不值一提。


    也正因此,流民们直勾勾看着他时担忧而惊惧的眼神也没被他打入冒犯不敬的行列,他只是翻身下马,然后将沈暄也牵了下来,回头给了沐剑一个眼神,便远离人群,将沈暄带到一边树下。


    有士兵拿了火折子上来在他们面前点燃篝火,沈暄看见得了示意的沐剑连同朱白——也就是当日教沈暄做汤的那位伙夫,走到每位将士身边找他们要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看样子是打算分给流民。


    沈暄一直注意着他们那边的情况。因为没有做硬性要求,士兵们分出来的干粮的分量并不统一,有些人慷慨解囊,有些人则是意思一下。但不论是多是少,沐剑和朱白都未表现出明显的态度。到楼川这的时候,楼川看都没看,就将身上挂干粮的袋子直接扔给沐剑。沐剑也没多言语,捧着干粮袋子,转身下去给流民们分发食物了。


    从沐剑朱白二人动作开始就一直关注着干粮动向的百姓们,见他们的确是要将干粮分给自己之后,登时激动起来。若非沐剑提前安排了人手维持秩序,只怕为了这点粮食,还要疯抢起来,再弄出点踩踏事故。


    当然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人不听劝阻,执意要往前挤,还是先前站起来那位高大男子才控制住了局面。让流民排队,妇幼老人先领,还有力气的成年男子们排在最后。


    这人或许是从前这帮人的领头,或许是村长,再不济也是极有声望的人,有他在,虽还有人怨声载道,但大体还算安定下来。


    村民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慢慢向摆放着干粮的位置移动,此人在旁看了一会儿,见秩序平稳了,犹豫片刻,朝楼川这边走过来。到了距离二人六七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向楼川深深鞠躬。


    “多谢俨王殿下。救命之恩,钱家村所有百姓没齿难忘。”


    楼川自从到了这边之后就一直盘腿坐着,闭目养神。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才微微掀起眼睑。


    男人生了一副极坚毅的面容,即便因为连日的饥饿到了有些形销骨立的地步,看着也仍旧是一身正气。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亮,亮到让人不可忽视的地步。


    沈暄忽然想起从前自己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眼睛亮的人都很固执。


    楼川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过了片刻才冷酷说:“这点东西救不了你们的命。”


    这话说得直白又难听,沈暄看见男人眼中划过一抹痛色,不知是因为这冰冷的现实,还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楼川抱拳道:“我知道。我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王爷的意思,我也明白。”


    楼川轻轻哼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淡漠而无情,“本王倒是不知道,本王给了你什么意思?”


    男人也没有直言,沉默一阵,他只说:“若王爷肯施以援手,我钱飞必当结草衔环,以报殿下恩德。”


    “自作多情。”楼川瞥他一眼,“你的结草衔环,对本王能有什么作用。”


    钱飞的视线从楼川脸上转移到他们面前的篝火上,整个人忽然沉郁下去。缄默几瞬,他说:“我原本有一双妻女。”


    钱飞艰难开了口,然后就顿住了。沈暄看见钱飞脸上正在隐忍,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心痛和悲苦。他也完全能够想象到,这背后究竟是怎样一桩凄惨的故事。


    然后他听见钱飞说:“可她们后来死在了逃荒的路途中。被官员驱赶,被慌乱的人群践踏而死。我连她们的全尸都护不下来。”


    沈暄感到一阵难过。


    抬眼看着面前二人,钱飞咬牙切齿说:“我知道,如若没有城内官员的默许,我们不过是进城买粮,虽衣衫破旧,却也不至于被当做匪贼,且就算当着误判,也不可能那么巧,当日就真有匪寇突然冲破径州城的层层护卫,闯入城中烧杀抢掠,让我们连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话让人能听出太多内容,沈暄皱眉思索,又扫了一眼楼。


    楼川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有什么表情,其中真真假假也是让人难以判断。那张俊秀秾艳的面庞在晃动的火光中,如同明灭的鬼影,让人忍不住去猜他此刻对钱飞的话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


    楼川对钱飞的话不置可否,只冷眼乜他道:“你可知攀蔑朝臣,是杀头的重罪?”


    “我知道。”钱飞眼神坚毅,对着楼川并起三指指天彰显自己的决心。他说:“但我今日既敢在王爷面前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死!”


    此言掷地有声,其中对径州官员的恨意可见一斑。沈暄看着楼川的眼神又变成担忧——他不知道楼川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害怕钱飞一家的冤情得不到平反。


    原本楼川一直看着钱飞的方向,此时眼神却微微转了个方向,将沈暄的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暄总觉得楼川在刚才那个瞬间顿了一下。


    这一下转瞬即逝,楼川又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他没有明白给钱飞说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帮他,只是说:“再说一会儿,干粮就没有了。”


    钱飞显现出一点犹豫,但也听得出来,楼川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还想说什么,楼川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愿听他多言。见状,钱飞也只好起身,向楼川抱拳行礼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高大的背影挺直,明明几乎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在撑着衣衫,可看着,却仍然有什么不能被打败的东西撑着他,让他一刻也不敢显露出丝毫脆弱。


    钱飞就那么缓缓地走着,知道融入人群之中。


    沈暄感慨万千,又去看楼川,却见楼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盯着他了。那双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摇曳的火光,内里潜藏的事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就更是让人看不分明。


    没等沈暄开口,他听见楼川说:“你倒是菩萨心肠,见谁都觉得可怜。”


    听着还是满满地嘲讽。沈暄不知道自己是对他这样的语气已经习惯了,还是觉得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反问楼川,“不该觉得可怜吗?”


    楼川没有说话。


    沈暄轻轻叹了口气,说:“殿下,你的心肠未必比我硬多少。”


    楼川嗤笑一声,瞥着他,淡淡道:“本王杀过的人比你切过的瓜都多。”


    沈暄被这句话哽了一下,但又接着道:“这是没办法,必须要做的,和心肠软硬又有什么关系?你这是偷换概念。”


    “是吗?”楼川眯了眯眼,露出一点凶相。


    “当然。”沈暄假装看不出来他的故意恐吓,给他举了个例子,“你是王爷,上了战场,或者是去一些贪官污吏横行的地方,杀人那是为了维护身后的国家和备受欺凌的百姓的利益,甚至你不去杀人,别人就要来杀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如果你走在路上,遇见一只向你摇尾乞怜的幼犬,你绝不会随随便便一刀就将它捅死。”


    楼川反问,“你怎么知道本王不会?”


    沈暄又叹了口气,这回听着有些无奈。“那我早就死了。”


    燃烧的枯木发出一点爆裂的声响,两人对视良久,沈暄听见楼川短促地轻笑一声。这回没有刻意的讽刺,到有点真心实意的意思。这笑在晃动的火光中一闪而逝,沈暄听见楼川说:“本王倒是头一次听人这样比喻自己。”


    沈暄简直无语,“重点不是这个!”


    “你在本王面前又何时摇尾乞怜?”


    “只是说境况相似!”


    听见他气急败坏的语气,楼川又笑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人!沈暄抚心。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身份差距过大,他真想给楼川两下。但接着,他听见楼川缓声说:“本王心中有数。”


    沈暄愣了一下,但还是凑近了些问,“你觉得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楼川却问,“你觉得呢?”


    沈暄想了想,摇摇头说:“我看不出来,我觉得他的话挺真。毕竟都搬出了自己逝去的妻女。”


    “乱世之中还有人易子而食。”楼川瞥他一眼,“不要拿你自己的标准去揣度别人。”


    沈暄说:“可现在,还不是那么极端的境况。”


    楼川说:“也快了。”


    “什么?”沈暄皱了皱眉。


    楼川示意他去看那群百姓。


    方才说话的功夫,沐剑和朱白已经分发完了干粮,此刻百姓们都分散来了,各自跟相熟的人坐在一处,一点一点掰着吃那点少得可怜的干粮。每个人都在想办法省着去吃,但远远的有几个已经将自己手中的食物风卷残云吃完的,形容猥琐的男人,正虎视眈眈,馋涎欲滴地盯着那些妇女老弱。


    分明是动了贼心!


    沈暄的怒火腾升而起,当即起身就要去教训那几个人。


    楼川却一把把他拉得坐下来。沈暄指着那边怒道:“你明明看到了,他们竟然……”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听到声响的那几个流氓当即缩头缩脑,蜷缩成一团,仿佛是一群胆小怕事的老鼠。


    楼川说:“他们不会让你抓住把柄的。”


    “那怎么办?”沈暄说:“难道就任由他们在这里恶心人?”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恶心人了,但倘若食物的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有着他们这样心思的人就会占据上风。”楼川压低眉心,“所以当务之急……”


    沈暄说:“是稳住他们。”


    楼川看了他一眼,“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想要彻底解决现状,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真正的匪寇抓出来。”


    沈暄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也是也是。”沈暄从方才那种愤怒中抽身出来,找回了理智,“是我糊涂了,只要找到真正的匪贼,这些人的身份就能得到澄清,到那时凭借流民的身份,他们就可以去领取救济银粮,就不用流离失所了。”


    楼川说他,“还算聪明。”


    沈暄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也是……一时急火攻心了。”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自己最擅长的就是保持理智。


    然后楼川把他方才的话奉还回去。楼川说:“理智是不得已,眼下为着这些百姓急火攻心才是本性。沈三公子。”楼川忽然叫了他一声,“本王有时还真想把你剖开看看,瞧瞧里面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


    “……”沈暄听这话听得汗毛倒竖,“俨王殿下对人的夸赞还真是别具一格。”


    楼川一脸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沈暄实在被他看得发毛,刚想岔开话题,让楼川不再盯着自己的心肝脾肺,忽然听见自己的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两人都是怔愣。还是沈暄率先反应过来,轻揉了揉肚子,不好意思地冲楼川笑笑。


    楼川的脸色不太好看,他问沈暄,“你出来的时候没用饭?”


    沈暄说:“那个时间点,不迟不早的,谁会吃饭啊。再说了,那报信的小兵来的那样急,我还顾得上先吃饭吗?”


    很有道理。毕竟沈暄不知道来了以后要面临这样一副场景。楼川沉默半晌,起身对着沈暄说:“走。”


    “去哪儿?”沈暄忙问。


    楼川说:“打猎。”


    他们背后虽然就是一条山脉,但是这个世界,动物只怕都准备冬眠了吧,还能打到什么?沈暄刚要拒绝说算了,突然余光中看到楼川右肩处有一片深色。


    分明还没判断出什么,他就呼吸一滞,下意识抬手去碰那块地方。楼川的反应很快,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但沈暄的指尖还是触碰到了位置。沈暄感到湿漉漉一片,一抹,在拇指上看见了血。


    “你受伤了?”沈暄大惊,恍然间想起了当时混乱中擦过他耳廓的一箭。


    “本王还以为你要到明年才能发现。”楼川冷嗤一声。但他看见沈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心疼模样,那些嘲讽的话却怎么也再说不出口了。


    最后,他看着沈暄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眶,别扭又硬冷地说:“放心,死不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