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咖啡

作品:《春日遗志

    云海湾虽然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相比于惹老板的弟弟不高兴,餐厅经理范蒙更知道什么叫速度,于是从出餐到配送,仅仅花了四十分钟不到。


    他瞧见在等他的贺祺渊,小跑过去,说:“小贺总,好久没见了。”


    贺祺渊一脸你谁啊的表情,直接接过他身后员工递上前的餐盒,说:“君庭要倒闭了吗?这还没到饭点就送这么慢。”


    “我们走错了,还以为您在度假区那边……”范蒙抬头扫一眼这破楼,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然后将手里的咖啡袋递过去,客气地说道:“君庭去年新换了咖啡豆的供应商,这款摩卡贺总还挺喜欢的,每天都有送,您看要是喝得惯,我到时候也安排人每天做好送到万华。”


    “不需要,没事不准来我家。”贺祺渊食指一勾咖啡袋,刚要走,又顿住脚步,问:“君庭最近是不是开了两个管理?”


    范蒙突然紧张起来:“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具体原因我们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贺祺渊冷笑一声,“我都清楚你们不清楚?你们这些人爱往我头上扣帽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我懒得跟你们计较,但那些让我不爽的话再有一次传到我这儿,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到时候全都给我滚,少在这恶心我。”


    范蒙更不敢回话了。


    贺祺渊上下打量他一圈:“还有,我最近很忙,没时间,也没心情去我哥那做生活汇报,今天来这的事你自己掂量一下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可神奇的是,心底的怒火竟随着电梯数字的升高,而越来越趋向平息,像是逐渐靠近雪山,等到了迟安家门外,仅剩的火苗在一瞬间都尽数被白雪覆盖。


    ……


    迟安已经醒了,但明显还没清醒,他看贺祺渊进来,坐起来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只睁着一只眼,打了个哈欠,很小声很快速地说了句:“你回来啦。”


    突然,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像是梦到过这个场景。


    又或是幻想过。


    贺祺渊喉头滚动,捏着门把手的拳握得紧了些。他没进门,语气平淡,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回来啦。”迟安懒懒地重复道。嗓子睡得干,他下意识咳了一声。


    玄关处没开灯,贺祺渊又穿着黑皮衣,他看不清那人神色,但能察觉到暗处那双发亮的眼睛,盯得他心里有点发毛。咖啡纸袋突然发出脆响,他假咳两声,说:“你点外卖了,这附近还有新店吗?”


    “嗯。”贺祺渊这才开始脱鞋。


    迟安见他拎着东西站在客厅,好像在找桌子在哪,突然有些尴尬,他下床,发现身上就一条内裤,跟衣冠整齐的贺祺渊比起来,好像更尴尬了——于是又盘腿坐回床上,披着被子看他走向自己的电脑。


    “干嘛?”贺祺渊把平面屏从折叠桌上搬下来,抬头瞧他一眼,“身上刺挠?”


    “没。”迟安看他把桌子抱到客厅唯一的空地,很礼貌地请求道:“我昨天衣服放洗衣机里了,你能帮我拿一下睡衣吗?就在柜子最下面那层,蓝色的。”


    “我以为你不睡觉也裸奔呢。”贺祺渊很没有礼貌地回复道。


    “……”迟安突然觉得贺祺渊讲话真难听,又蹲起来把自己全部裹严实。


    “哈哈,这什么?”贺祺渊拎起那睡衣晃晃,看着上面的兔子图案笑道:“儿童睡衣吗?这种带花的我上初中都不穿了,你都多大……哎,等会儿。”


    他抬头看一眼床上蹲得老实的人,突然觉得特眼熟,于是从兜里掏出手机。


    迟安的微信头像也是个兔子,大概是他自己画的,黑白色的素描,唯一有颜色的就是兔子腿边放着的一根胡萝卜。


    兔子也是蹲着的。


    他把头像点开,拿起来跟床上的人对比了一下。结果是简直一模一样。


    还挺萌。


    他笑着把图片保存,然后才把睡衣扔他头上,说道:“原来你喜欢兔子。”


    “没有,不是我买的。”迟安穿完衣服,把仅有的拖鞋踢到贺祺渊脚边,很有地主之谊地说道:“你穿这个吧。”


    “不穿。”贺祺渊直接拒绝。


    “这个不脏,我每天都洗澡,你别洁癖了。”迟安又把鞋踢近些。


    “那是凉拖,穿不穿有什么区别?”贺祺渊把最后一个餐盒放到桌上,很无语,又问:“你不冷吗?这衣服是夏天的吧。”


    “好吧,随便你。”迟安很安心地穿上拖鞋,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不冷,你要冷的话可以开空调,但是遥控器我不知道扔哪了,不过这空调的暖风很臭,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一下。”


    “你是原始人吗?”贺祺渊盯了他一会儿,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迟安从盒子里抓了两根筷子出来:“我这叫大道至简。”


    贺祺渊才不想跟个山顶洞人一样坐地上野餐,他拖来那个跟狗窝没什么区别的蓝色软垫,又嫌弃地拍拍,然后才坐下来,用纸巾擦了擦檀木筷,说道:“这破房子谁卖你的,真够缺心眼的。”


    “破吗?”迟安扒了两口米饭,“我来的时候那个度假村刚盖好,这边不知道为什么不盖了,我这个是最后一栋,从中介那买的,他们说这原本要做员工宿舍。”


    “我看也是。”贺祺渊扫一圈这小屋,跟小时候的保姆间差不多大小,他戳了一块紫薯,随口问道:“多少钱买的?”


    “五十多万吧。”迟安回忆道,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但后面又收了我十几万,说要办文件还是手续什么的,我忘了。”


    “……”


    迟安见他不说话,抬起头,然后就看到贺祺渊正眯着眼瞧他。很猥琐。


    “干嘛?”他问。


    “你。”贺祺渊说,“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


    迟安想起昨天林舒野的话,突然警惕:“你问这个干什么?”


    贺祺渊看他眼神像瞧贼一样,夹了块排骨摁他饭盒里:“什么表情?我是怕你被骗了,这破房子哪里值这么多钱。”


    “不是破房子。”迟安低声道,他用筷子剔掉排骨上的肉,又说:“我当时才十六岁,他们都说签不了合同,只有那家中介愿意卖给我,说都能帮我弄好。”


    “要不说你傻呢。”贺祺渊笑了笑,语气轻快起来:“咱俩早认识就好了,我直接送你一套,云海湾这边是我哥开发的。”


    说完,他小小骄傲了一下。但迟安哦了一声就把那骨头扔桌上,毫不在意。


    那发型丑,但看久了也挺顺眼。


    贺祺渊虽然被无视了,但心情莫名不错。他把自己饭盒里的胡萝卜掰一半放到迟安碗里,很恶趣味地说道:“吃吧,兔子,多吃点儿长长脑子。”


    “你不吃米饭吗?”迟安看一眼他饭盒里五颜六色的杂粮,抓着萝卜啃起来。


    “不怎么吃。”贺祺渊说完,突然放下筷子,脱掉皮衣。再次拿起时,刻意绷紧了手臂肌肉,然后假装不刻意地说道:“我平时经常健身,很少吃这些。”


    迟安不知道他到底是冷还是热,只当他是脑子有毛病,随口说道:“怪不得。”


    “是吧。”贺祺渊又把衬衫扣子解开两个,绷紧了胸肌。


    “我看书上说人不吃碳水,容易情绪不稳定,还会有暴力倾向。”迟安看他一眼,一脸果然如此,又说:“你要是热的话,我去把窗户打开。”


    孔雀尾巴收了起来。


    很无语地说了句:“吃饭吧。”


    两人不再说话。


    餐盒放在保温袋里太久,送来的菜大多都因为水汽而有点儿蔫巴——脆的青蔬软趴趴的,炖得软烂的肉汤也飘起油沫,而且就打开这一会儿便凉了不少。


    不过凉了倒也无所谓,贺祺渊其实是吃不惯中餐,因为怎么做都很油。于是他最后一块熏烤鸡胸肉吃完就不再吃了。可不知怎么,却突然不好意思再穿外套,便尴尬地滚着温热的咖啡杯暖手。


    迟安倒是吃得挺香,津津有味的。于是他往后靠了靠,开始观察。


    这人好像不对海鲜过敏,扇贝一个接一个的,似乎只是单纯讨厌鱼。但是排骨不知道为什么,只挑没骨头的夹。


    他才懒得猜,直接问道:“你不吃鱼是吗?”


    “没,都可以。”


    “排骨呢。怎么只夹小的?不会啃还是不爱吃?”


    “骨头太重了。”


    迟安说着又戳了几块鱼豆腐,在筷子上串成一串儿后才横着咬起来。


    “……”


    贺祺渊看他不像胡扯,默默感叹一句真懒就不再问了。


    迟安舀勺青豆放进碗里,把最后一口饭混着豆子一起搅搅,直到彻底拌匀、一股脑全部吃净后说道:“我不挑食。”


    “谁问你了?”贺祺渊笑出声,但这么看他吃饭又觉得特别香,于是也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咖啡,随即轻轻放下——真苦,也就贺钧那种装货喜欢喝。


    迟安见状,问道:“我怎么没有喝的?”


    贺祺渊瞥他一眼,又故意拿起来:“不是我点的,酒店送的。”


    迟安看一眼餐盒:“君庭酒店……市里的?这里也能送吗?”


    “钞能力。”贺祺渊淡淡道。


    “真厉害,有钱人。”迟安终于大发慈悲地夸了一句。


    贺祺渊心情更好了:“吃饱没,穷光蛋。”


    迟安点点头,看贺祺渊还在优雅地晃着咖啡杯,根本没有要收拾的样子,默默感叹了一句真懒,然后自己站起来。


    “直接扔就行了,这儿又不是市区,不用垃圾分类。”贺祺渊也缓缓起身,往空中很辛苦地甩了甩餐盒袋。


    “干嘛扔?”迟安疑惑地看他一眼,“这还剩这么多,明天也可以吃。”


    “拉倒吧。”贺祺渊伸手就要夺他手里的筷子,“晚上带你出去吃新鲜的。”


    迟安突然冷下脸,盯着他。


    那表情实在认真。贺祺渊收回手,静静看着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把剩菜全都拨到大的饭盒里,然后小心地捏紧盒边儿,最后像交接圣物一样放进冰箱。


    “你下午走吗?”迟安又恢复正常的神色,抽出两张湿巾开始擦桌子。


    “不走。”贺祺渊轻声道,盯着那双手熟练干活的样子,问道:“迟画家,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迟安抬起头。


    “你应该不缺钱吧。”


    房间沉默了一下。


    迟安将湿巾攥了攥,然后扔进垃圾桶,回来后说道:“不缺。”


    “那怎么还这么省。”贺祺渊抽出餐巾纸给他擦手,“你自己都说胃不好,剩菜二次加热盐分很高,小心毒死你。”


    迟安这次没感觉怪异,甚至还有点儿习惯,他不知道为什么贺祺渊做这些事这么自然,只当他是洁癖,不想收拾桌子,在这里没事找事干。闻言,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胃不好跟剩菜没关系,而且它们不是剩菜,只是晚一点被吃,你不要乱歧视。”


    “不是很懂你们艺术家。”贺祺渊笑着拍了一下他手心,“有帽子吗?带你出去玩,最近新出了个电影,讲美术的。”


    迟安搓搓手,从衣柜里翻出一个黑色渔夫帽,转着帽檐边说道:“你要是嫌我难看就算了吧,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出门。”


    贺祺渊走上前,虎口轻轻抵上他尖下巴,又捏了捏没多少肉的脸。他盯着这人漂亮的蓝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你头发难看跟脸没关系,你不要乱断章取义。”


    迟安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一下就笑了:“你真好玩。”


    更傻了。


    然后贺祺渊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迟安笑。弯起的明明是嘴角,可他却觉得那声轻笑暧昧又促狭,像是从眼睛里眨出。他紧盯着,久久移不开视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抹蓝色的狡黠勾走。


    手缓缓松开,指腹离开冰凉皮肤的一瞬,心跳空掉一帧,然后快速跳动。耳边的笑声越来越大,连带着胸腔内愈发明显的鼓动,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而迟安好像真的听到什么好玩的话,还在笑个不停,甚至笑弯了腰,漏出的耳朵都染上一层淡红,倒真像个兔子了。


    “笑屁,傻死了。”贺祺渊夺过帽子,两手攥着帽边,像扣篮一样摁他头上。


    然后也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垂。


    迟安逐渐习惯这人阴晴不定的性格,不笑了,他把帽子摘下来,直接当着贺祺渊面脱掉上衣,开始在衣柜里翻衣服。


    少年的身形清瘦单薄,一看就没什么肌肉,但身材比例却很好,四肢纤细修长,又因为刚吃饱饭,腰间多了层软肉,给骨感的身体添了份说不出来的味道。


    贺祺渊突然想起昨天在车里听到的那句“不只是眼睛”。


    他盯着眼前人细腻白嫩的后背上突出的脊柱骨节和微妙腰线,只觉得屋内越发燥热起来,丝毫没有吃饭时的冷意。


    真见鬼了。


    春天要来也不至于这么邪门吧。


    邪火烧得贺祺渊不敢再看,他直接背过身。再回头时,迟安已经换好衣服——里面是灰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套了件短款的黑棉服,下身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直筒牛仔裤,眼睛正在盯着他没喝完的咖啡看。


    “你还喝吗?“迟安指了一下。


    “不好喝,扔了吧。不过你要尝一下吗?“贺祺渊说着要从袋子里给他重新找个吸管,“有点苦,不知道你……”


    他突然愣住了。


    迟安拿起咖啡,直接含住他用过的吸管,很自然地喝了几口。然后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了?”


    见贺祺渊不说话,他又晃了晃杯子,再次开口时,眼里添了几分慈祥,苦口婆心道:“你要扔的东西也不给别人是吗?要真是这样,你最好去安明四院治一下洁癖,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强迫行为了。”


    “喝你的吧,话真多。”


    贺祺渊一直盯着他说话时的嘴唇看,讲完这句眼神又滑向吸管上的牙印。


    ——只那一秒,嗓子就瞬间被体内的火燎了一下,焦渴无比。


    他突然很想再喝点什么。


    迟安这才放下心,几口喝完,评价道:“挺甜的,我还以为咖啡都很苦。”


    “水牛吗你,喝这么快。”贺祺渊笑着把他卫衣帽掀起来盖好,确保一丁点儿杂毛都漏不出来,才满意地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