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腿软
作品:《引灵》 头仰了好一会儿,脸上的泥土不断顺着脖颈流到衣襟,沾在发丝上的血也顺带冲下来不少,两厢汇合后统统送给早已难分红黄的衣服。
眼看一张脸干净非常,阿清还是双目紧闭,没有进行下一步打算的意思。
如果不是眼珠乱翻,估计会给人造成她喜欢这种边淋劈头盖脸天落雨、边叹沧桑惆怅人生路的错觉。
这种格调稍高的玩意,她一直施展不出来。
上下眼皮打了会儿架,终于彻底变回五官俱全、面目姣好的完人。
阿清摇头尽力甩掉脸上流淌的水线,忽然,在一片迸溅飞舞的水珠中灵光乍现。
——既然怕雨影响眼睛,不如在脸上做个灵力罩子,顺便把头也罩进去。
可这样会不会有点显笨,世上怎有人打伞只打脸?
既如此,索性给全身都罩上罩子……可雨落不到身上会不会更奇怪,虽然四下无人,可要是万一……不觉间她又多想了一些,僵硬青白的脸上首次有了嘴角上翘的趋势。
看来是想到个比在脸上搭棚子更妙的主意——隐藏容貌。
一个和遮雨没半点关系的主意。
羌无的脸肯定有人见过。
对借尸还魂的人而言,带着一张死人脸出去招摇过市那是相当不安全,跟脸上刻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防别人一不小心看出什么,她必须未雨绸缪。于是当即愉决定在脸上糊一层灵力,只要灵力不掉,任谁都看不出这具身体的真实面目。
说干就干!
一番动作后几层绿色轻灵屏障相继在面部覆盖消融,渐渐将属于羌无的长相特点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部线条更为凌厉的少女面孔。
——鼻子高挺,眼部轮廓完美框上两颗无比灵精活跃的绿色眼球,一眼可辨的女孩模样完全没有羌无的那份柔和,肉眼可见的机灵与稚气中不乏模糊的锋利。
虽然还没完全定型,但五官特征已然十分明显,要是再过几年彻底长开,定会是个极其冷峻艳丽的大美人。
这张脸是藏池原本的模样。
年轻少女的面孔丰盈饱满,放在这具失血过多的干瘦身体上,有种说不出的不合适。
就像皇帝头戴冕旒,身上穿的却是乞丐的破烂衫,让人看了忍不住皱眉,继而不禁联想其中究竟出了何种外人不得而知的大变故。
不过阿清本人没考虑那么多。何况到时候乱七八糟的衣服一穿,谁能看见布料下面藏着怎样一具破烂身。
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她用这张脸的原因也很简单,甚至有种不得不用的宿命感在里面——就算现在想不起来改头换面,以后也一定会被迫做这件事。
其一,在所有印象深刻的容貌里选,自己的脸不是相对而言最熟悉,就是最有把握的那个。就算以后遇见个不长眼的把“面具”弄掉了,她也能重做,起码不会弄出那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差错。
其二,死都死了几百年,就算没到百,那也过了五十,根本没多少人认识她。真到自证身份的时候,只需随便编个凄苦悲惨的身世,不可能有人深究,更不会把她跟日月司的逃犯联系起来。
除了一举两得,更有一层实用意义。她以后可以随意顶着自己的脸,光明正大地在外面“开疆拓土”。
做完这件事,阿清顺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满身狼狈的一眼让她倒抽好几声气。
用灵力控制身体走路,跟预想中的得心应手一点边都不沾。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不是,动起来比羊癫疯吓人,半步都走得惨不忍睹。
一路上不是摔就是趴,比杂技表演还忙,结果就是被黄泥糊了满身,厚度堪比叫花鸡。
阿清此时不得不感激自己的英明神武,不用新身体和那些人打架简直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否则就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就是门前挖陷阱——自己坑自己。
重新学走路这件事,练肯定是要练的,但不是现在。
后有追兵,四周迷障重重,起码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论其他。
阿清暂时换成一步一蹦跶,她害怕再在路上摔个大的,耽误行程。于是光着脚在泥泞的路上扮跳跳鬼,活像从哪个棺材里跑出来的。
不过这只迷路鬼不打墙。
就是这路太难找,难得诡异。
从除恶殿出来后,一路所见除了雨就是树,除了树还是树,杂草都零零星星少得可怜,更别说遇见那二十个目前不知是死是活的长老以外的活人。
上蹿下跳在树叶里飞了那么久,按理说就算有一堆羽族老巢也该给惊翻了,可偏偏连只鸟毛的影子都没能见着,其他活物更没影。
被追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下来后对眼前密林一番紧锣密鼓的左右打量,更加重心中猜疑。
烧没她一大块衣服的火不但大老远追出来,不怕风不怕雨,却对这么些树恭恭敬敬,到底是不敢烧还是根本烧不了。
眼前参天的玩意乍看并不像人为栽种,行列不分明,位置没有规律,地上也没有行人走过的小道痕迹。
然而一棵棵却长得极其端正,高大挺直、粗细均匀、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一打眼就知道是形貌俱佳的好品种。
连续看过十几棵,都是这般模样,标准得不能再标准。
阿清好玩,小溪、大湖、山沟、树林、深谷等地方都摸遍了,高矮胖瘦的树见过不少。奇形怪状中混着一棵好模样的,这叫正常,漫山遍野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可能有。
有鬼!
她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旁,再次由上到下仔细打量,落眼后抬手使劲锤了一通,梆梆几声,大树分毫未动。
然后眸色沉重地蹦到对面的另外一棵旁,手中聚出灵力往上面一打,除了捶落更多的雨,也没给她什么多余的反应,连片树叶都没舍得掉。
此番试探既没发现什么问题,也没感知到灵力涌动。看来这些是树上指望不住,帮不上忙了。
不过这些玩意安安静静待着,不主动添堵也算是给人面子。
收回目光,她转到另一个方向,决定继续走原先的路。
想要离开一个地方,第一步就是选定方向,只要走得够远,肯定能见着烟火气。
她不是个容易迷路的人,也记得自己一开始从殿中出来时的大致方位。
唯一可惜天上没有指北星,四面八方又被树林修饰得几乎一模一样,稍不留神就要出错。于是不免在心中泛起起嘀咕:“能不能成功都靠运气了。”
天又暗下一些,云层低压压一大片,低到给人一种只要蹦的高,就能一把挂在上面的感觉。
大雨还在下,势头虽比方才有所减弱,但老天爷并没有果断收手的迹象,好像追着她似的,走哪儿淋哪儿,不知道是不是看她脏得不顺眼。
及腰的头发一直紧紧粘在脸上,贴落在前胸和背部。
裹在衣服上的泥土已被冲走大半,早已干结的血迹在水中重新晕开,胸前、衣摆、手臂、脚踝因此晕出更大块的红来。
血和土搅在一起,在白衣上形成一种难看的黑褐,这丑到没法形容的颜色正随着雨水攻占整件白衫。
两条袖子倒是跟着不听话的蠢笨胳膊逃过一劫,是以大部分还算白净。
小臂处积攒的血迹正渐渐淡去,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被雨水冲个干净。
她顾不得对雨洗衣,依旧沿着原来的方向走着蹦着,不料几步之后脚下滑得干脆,直接坐到地上。紧接着飞快弹起身,自言自语小声嘟囔:“还是飞着好。”
于是当即伸手遮雨,眯着眼睛往上来回看,寻一处没有遮挡的地方,以便能够无伤无碍顺利升空——树枝树叶早已给她勉强蔽体的衣服刮出好几道口子,一双鞋也不知道被枝杈留在了哪里,再这么下去,迟早一/丝/不/挂。
阿清仰头仔细找着头顶空隙,闪着绿光的眸子在冷雨中似乎显得更加凄凉孤寂了几分。
突然,滴溜溜转的眼珠一停,然后猛地张大,目光中的警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她瞬间聚起灵力,迅速转身作势要跑。
然而不等离开,身后一道陌生声音横空出现,不咸不淡地留住了她:“站住!”
随即一阵卷雨的凉风从阿清身旁掠过,下一瞬,只见一人不由分说挡在前面,突兀地阻断了她的去路。
两人之间隔了四步左右,按说是刚好能大致能将对方从头到尾观察个的距离。
可天公不作美,好巧不巧林中又泛起一层薄雾,再加上原本就不算小的雨势,阿清只能大概辨出那人很高,怀中抱的是把闪着银光的长剑。
和半路杀出个挡路人比起来,带起的那阵风实在称不上起眼的动静,既不是刀剑也不是毒物,只把雨撞斜了几分,可就是这没形状的玩意先给阿清带来万分不适。
几乎风起的瞬间,阿清心中便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周身灵力仿佛受到冲撞,无端开始在体内生事。
原本她就惯用右手,找到新身体后下意识在右胳膊处存下不少灵力,以作备用。
谁知灵力一乱窜,右边的灵力跑到左边,右手刚聚的灵力倏地灭下去。再一催动,左边的灵力被迫回到原位,右手再次聚出灵力。
在这兵荒马乱的对峙期间,阿清一直分神紧盯几步之外人的动作,初步决定敌不动我不动。
可右边的灵力依旧不听话,大有较劲之意,总往左跑。
阿清不甘示弱,和那撮灵力一来一往,右手边的灵力忽明忽灭,有种可笑的诡异。
也可能是没顾得上注意其他,也可能是越来越恼用的力气一不小心使太大,连带着脚下的灵力也加入这个不合时宜的内讧中。
猝不及防地,脚下一松,跪了。
林诧:“…………”
阿清:“…………”
她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定在地上,眼角一丝执拗尚未完全散去,就不得不被迫接受当下这个莫名其妙的腿软结果。
先解释自己腿软,还是先自力更生地站起来,可是……好像不管怎么说怎么做都很丢脸。
她在心中无声哑叫,甚至连眼神都不敢轻易与对方交换——即使双方根本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还没开打,甚至还没亮兵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果断认怂了?
而且不管任谁看、怎么看都是她脊梁骨不到三两重。
对此阿清有种不可思议的恼怒,大有把那撮罪魁祸首的灵力捏爆的冲动。
这种自断一臂的行为当然是很不明智的,尤其敌人在前,还好理智及时出现,压制了那颗蠢蠢欲动的自尊心。
就在她要起身时——一番挣扎还是选择这个看起来更倔强的方式——一刹那,全身灵力如同饥饿许久的狼群突然嗅到肉腥和血气,嚎叫咆哮着乍然四起,亮起利爪尖牙叫嚣着嵌进猎物的喉咙,更是无比疯狂地要将阿清扯个四分五裂。
灵力面临强所未有的失控,不安地纠缠撕扯起她的意识,以至于太清楚地感知到灵力和意识、意识和意识之间每一丝每一缕的撕裂。
眼前出现片刻灰蒙蒙的空白,复又好转,两只眼睛泛出的绿光近乎燃成绿火。
没有稳定灵力支撑的四肢如同断掉一般,两只胳膊软绵绵耷拉着。
上半身艰难颤动,好像活人接连不断的抽搐。
阿清瞳孔涣散,难耐的痛苦折磨让她发出一声近乎凄哑的惨叫:“啊——”
尚未完全适应新身体的灵力仿佛感知到什么,亦像听到杀戮的召唤,霎时似要破体而出,转眼便将阿清新得到的皮囊撑出无数道裂痕。
几息之间,皮肉各处浸血,如同上百条血虫于身体爬过。
几道幽绿灵力从眼睛向四周迸溅杀出,顷刻间化作无数把利刃,砍断风雨、砍向树木。将不知何故,更来不及反应的林诧逼得连退好几步。
看罢这一出他才明白——这分明是灵力暴动,严重时会爆体而亡。
林诧看着阿清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举动,面上露出的表情难以描述,惊讶、担心、防备、怀疑等各种涌出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交错而出。
从第一眼开始,阿清每个动作落在他眼里,无不让他万分费解。
此番奇遇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前辈的话——前辈让他去看看,看的不会就是这个怪女人吧!
半个时辰前,林诧拿着前辈给的引路虫一路跟着走,刚进这片树林就下起了大雨。
什么也没准备,只得被雨从里到外浇得干干净净,才一会儿,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
没走多远,引路虫改了个方向,他也换方向跟着。
跟人走,好歹还能聊上几句,跟着一点灵力走,走多远沉默多远。
要是路上景色宜人一点,还算有些慰藉,奈何路过的地方长的树千篇一律,跟一个妈生的似的,只要两眼就足够审美疲劳,根本搭不上欣赏的边。
更无奈的是,这里根本用不了灵力。
也不是一点都用不了,而是用灵力比不用灵力累上好几倍,用的越多越累。
他本想御剑,冷就冷一点,风大一点就大一点,雨砸的疼一点就疼一点,谁知道刚运转灵力,就感觉像背了一个几十斤的土包,只得放弃,被迫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走过一大段依旧前路漫漫,直到引路虫闪烁着停下,他才在无聊的跟随中重新提起精神,站在原往四周探。
一探不打紧,被吓精神了。
离得有些距离,又隔着大雨,实在看不真切,但通过瘦弱的身形和略显俏皮的动作,他确定就是一只披头散发的女鬼。
女鬼抬头在看些什么,一边看,一边在雨中蹦着前行。几眼的功夫,女鬼已经双脚打滑、双腿开叉了好几次。
这个披头散发还脚滑的女鬼便是阿清。
女鬼越蹦越远,即将离开视线,他只得动身追赶。在暗处看了一会,仍没看出个究竟。
可能是追的太近,动作被觉察,那受惊的女鬼身形一僵,眼见准备要跑。
林诧便顾不得那么多,催动灵力现身挡在人前。
他停下时特意选择一个很有分寸的距离,以此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当然不能挡在人家面前直接开口说:“我只是为了看清你衣服的颜色。”
实在很傻很冒昧。
然而这一拦不要紧,更看不出什么。
衣服脏兮兮,分不清是红的、褐的还是黑的。
要说这就是衣服原本的颜色,未免太过荒谬。他不瞎也不傻,当然知道那些大多是泥土染的。
至于血的颜色,衣领、袖口处很轻易就能看出些端倪。但若说这身本是白衣,未免有些太牵强。
林诧心里没底。他身体微微倾前,在不会冒犯对方的前提下匆匆瞥过裙摆,短短几眼后依旧一头雾水。
然而自从喊出那声“站住”,阿清就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
林诧心想这姑娘果然是被吓着了,连手边的灵力都在跟着忽闪忽闪地抖。
他心生歉意,打算道个不是再离开。
抱剑的两只胳膊还没来得及分开抱拳,只听“咚”一声,愣愣站着的人竟给自己下跪了。
这一跪让他更觉自己行为冒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先道歉,还是先说请起,还是跟着一起跪。想到这里,他双腿莫名有些发软。
踌躇间这姑娘猛然大叫,像着魔一般,周身灵力汹涌让人轻易察觉到她面临的问题十分严重。
他上前一步,决定出手帮人一把。
然而下一瞬,几道交错锋利的灵力便向自己逼来,让他仓促之间不得已后退好几步闪身躲开。
那灵力简直骇人,在周围几十棵树上分别留下几道不浅的砍痕。
这样的力量不禁让林诧暗暗心惊,要不是他躲的快,两只腿绝对要废。
与此同时的阿清只想远离眼前这个人,越远越好。
她看不出此人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也感知不到他身上有什么诡异的灵力,她不相信他什么都没做就能够让她狼狈至此,而偏偏阿清就是知道这人就是让她痛不欲生的元凶。
她强行催动暴涨的灵力,使之覆盖全身,控制它们托着自己后撤二十多步。
在阿清眼里同样不断倒退的男人慢慢消失在雨里,即便如此逐渐模糊的动作依旧很好分辨——他拔出了剑。
远离后片刻的喘息并未让阿清高高悬起的心落下,她心间已是警钟大作。
现在的状况简直不好到了极点,和一个九岁小孩扯头花都未必能赢,要是真的让她正面对上这个有特殊手段的男人,结果有很大的可能是灵散人亡。
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