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家
作品:《引灵》 没等小孩慢吞吞摸索出一个最合适的姿势坐下,在一旁等不急的阿清先行开口:“你父母呢?他们知不知道你自己跑到这种偏僻地方?难道你不怕黑?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一连串问题还没完全出口,她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自己先刹住了话头。
没错,就是不对劲。如果外面的人真的可以随意进出,早该有人清理树木、广开殿门,将此处只存在于口耳相传里的圣地广而告之,到时候绝对会迎来络绎不绝、长跪不起的信众。届时轻易被人救出,也不用苦苦被困这么些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不至于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夺尸体、闯火阵。
而这小孩,不但无声无息出现,不哭不闹地在四下无人的老林里乱窜,还有功夫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自言自语,全然不知害怕是什么东西。
说他是来杀人的吧,胆子又不大,跟那个硬往跟前凑的林诧不能比。
说他一不留心跑进来的吧,她又为什么不能一不小心跑出去,这实在没道理。
阿清带着疑惑又扫了小孩儿几眼,继续暗忖。
不得不说,小娃娃周身气质足够平和,看不出丝毫杀意,一双水浸的圆眼睛里满是纯净无邪。
也正因此,她暴起的杀心才会在见到突然小孩的瞬间猛然顿住,进而被那无辜温良的外表不留痕迹地哄了过去。
这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吗?
终于选好位置的小井两腿一分,稳稳当当骑坐在树上,并不知道与此同时的阿清正紧锣密鼓地分辨他到底是人是鬼。
于是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他连想都没想,就地操着一副连父母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利索答道:“我是孤家寡人。”
他的声音不知是天生还是后来受病侵蚀才会如此嘶哑,只有在刻意提高嗓子时才不会像锯齿一样难入耳。
若是不带任何情绪地正常说些什么,荡在空中倒冥冥多了些让人意外的沧桑,就像现在还真有几分孤寡味道。
不过从一个娃娃脸的樱桃小口里说出来这种话,很有故作深沉的嫌疑。
阿清有点忍不住想笑,也没多说什么。
她从两树之间缓缓飞向羌无,错过目光不再盯着树上胖乎乎的一撮,全当对面是个长得实在年轻的大爷。
然而羌无周身散发的阴冷像无数把夺命戾钩,稍微靠近便将她的视线牢牢定在那具比死尸还要令人窒息的躯体上,一股猝不及防的凄厉仓促袭来却经久不散。
目之所见顷刻沾满阴郁致死的味道。
仅仅一眼,她原本还算平常的心情便如受剧动,莫名往下猛坠。
这一眼太清晰太陌生,捕捉到的景象几乎全部挂在她那早已不成人形的魂魄上,顷刻间身魂皆冻碎裂成冰。
就连方才冲到那么近的距离将人托起时,都没这种刺眼的冲击力。
那根本不能正常称之为身体,用血肉模糊、伤痕累累描述都算用词囫囵浅淡。
——碎肉爆开后白骨惨露的十指,脸上和头皮十来条泛着红丝的翻卷血口,被自身灵刃错伤后长短不一、纷乱纠缠的头发,然而这只是最清楚的冰山一角。
除此之外从脖颈到脚尖许多处伤口凌乱地爬遍全身,像绑缚在身上的无数条带血裂痕。
衣服被灵力崩得破烂不堪、碎碎散散,完美展示了什么叫做所谓的衣不蔽体。
只要哪只不安分的手轻轻一拽,就能原地掉成一堆破布块。
阿清根本不敢直视。这具身体绝不能再受磋磨,但她不能保证。她有向死而生的勇气,但没那个承担全世界的能力。
于是错不开目光的每一刻都像在剜心告罪——她把她带了出来,却不能护她一个周全身。
紧接着一堆烦人且复杂,诸如究竟如何出去、怎么恢复伤口、会不会再遇到拦路人的问题统统沸水一样涌了上来,冒着滚圆灼人的泡,一连串地炸在她有所触及有所感的每一处,几乎要将人凌迟。
团在半空的灵力被牵连地闪了几闪,就像即将燃尽的油灯火焰在濒死中抽搐挣扎。
阿清很快稳住自己。期间小井瞟了乍明乍暗的绿球一眼,但根本没发现它的主人出了什么问题。
她的脑子艰难地把所有问题重新梳理一遍,就这么几件事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不自觉中强迫自己把刚才的话题续上,以求暂时缓解过于沉重的注意力:“这么说……你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吗?”
斜靠在长杈上的小井歪着脑袋,一直保持这种姿势没怎么动过,懒洋洋的,眼睛里映出的清亮绿光都像蒙上了一层雾。
不知道阿清话里面哪个字刺激到了他,紧跟着眼睛一眨巴,顿时来了劲头:“当然不是,我有住的家,你肯定知道。还见过!”
这个回答是小井灵光一现给现出来的。
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出生起就住在林子里。不仅从未出去过,更对此地各事各物了熟于心,不可不算百事通。
不过这破地方没给那么多家长里短和鸡飞狗的大事让他费时操心,百年间来来去去只有老熟人白袍们,以及一个必定和白袍一起出现的蒙眼人。
他们都没什么好谈论的,关键在于他据此而得的分析。
小井确定,这个飘来飘去的怪东西,必定属于两种人其中一种。
只要是人,听到他的寿命就不可能不惊讶。
他的如意算盘珠打得噼里啪啦震天响——如果走不了,就先来个下马威。
这孩子看起来水灵灵的,一脸招人稀罕的聪明模样,可惜记性不太行,以至于眨眼就忘了刚才有人连第六步都迈步不出去的残忍事实!
阿清本就心神不宁,又让对方灵机一动的神来之笔搅和得发晕,忍不住分神看过去,开口的瞬间有些藏不住的吃力:“呃……我知道?”
同时记忆闲着不住地跟着动起来——他家的位置自己不仅知道,还亲眼见过房子的样貌……这个条件有些苛刻,猜出来的结果也少得苛刻。
若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树上搭窝,阿清觉得不像。
她刚才把小孩放在树上避水的时候,他一开始扶着树干根本不敢动,后来终于坐稳时还小心翼翼地左试右探,确保自己真的不会掉下去。
根本不像惯常上树的样子。
但又不至于住在地下。万一遇到像今天一样的大雨,绝对塌得一塌糊涂。
一旦塌过一次,绝对不会有人再费力弄第二次。
那种有好当活僵尸情趣的除外。
放眼看去,此处地方大倒是挺大的,从墨绿延伸到肉眼难探的漆黑,参天林墓一样层峦叠嶂地将两人掩埋其中。
睁眼是慢吞吞的沉闷,转眼是阴簌簌的空寂。
无论什么墓,只要超出正常用途,里面无不是些钉尸防诈的玩意,真正属于陪葬品且有使用价值的东西,实在寥寥无几的有限。
收回视线,阿清不禁好奇,若不是这两处,还能是哪?
她甚至要去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这来路不明的小孩说不定还真是不小心从外面跑进来的活人。
小井看对方半天没说出来一个字,心想定是自己的计划已经初步显现成效,于是急不可耐地准备再上一层楼。
配合着昂扬的气势,他瞬间折身坐起来,就像要宣布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最后嘹亮开嗓:“没错,你肯定知道,还去过!我家就在除恶殿!”
阿清:“……”
她冷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笑的。
小井不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中间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紧追而来:“这是什么反应,难道你不信?”也不管安不安全,他轰轰烈烈朝阿清那方向擎出半个身子激辩,“你也是从那儿出来的,肯定知道除恶殿已经被火烧没了,就算带你去找我放在里面的东西,也肯定是找不到的。但是不能因为这样,你就不……”
阿清淡淡地打断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小井胡乱听了一耳朵,趁着跃动的情绪作祟根本没细想,打算随便给个回复然后继续说服对方。
就在这当,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张大的嘴吧匆忙之间只放了个哑炮,然后再没说话。
小井飞快盘算,若是说自己家在那里,偶然遇到的可能很大。那么人家可能会继续问,你怎么不救你家着火的房子反而跑出来了呢?怎么遇到我了呢?怎么把我带到别的地方了呢?怎么一直要把我叫醒呢……
总不能一路偶然。
在一般的林子里偶然遇见,此等瞎猫会见死耗子的闲事概率还不至于到零。
要说在眼前这片林子里一路偶遇,拿去骗鬼,鬼都要摆手说不信。
所以阿清对方肯问下去,不管小井怎么回答、回答什么,每一句的下场都是多说多错,最后势必扯到跟踪以及充饥这件事。
他第一次干,连三个时辰都不到便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竟失败得如此彻底。
虽然什么坏结果都没发生,但还是担心会因此担上害人性命的风险,实在欲哭无泪。
他不想说,便打定主意,干脆一句都不说。
然而紧要关头阿清却话锋一转,解围一般打破长时间的两厢沉默:“所以是你救了我。”
语气简单平稳,听起来就是在阐述一件发生过的事实。
不等小井从招耳挠腮的心境里脱离出来,阿清的声音不徐不疾继续响起,且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不那么低沉,又不会过于高亢的音调,她道:“谢谢!”
真的谢谢……因为她突然不同意自己那时候一心安死的意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