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塔
作品:《引灵》 人们在很久以前把信仰崇敬和庄严高塔联系起来,实在很有些道理。
即便夜寒风凉,即便人残路远,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座仿佛矗于天外的金红圆塔。
它傲立天空之下,俯瞰千万生命,就像静听祷告的神明,永远在那儿,永远谛听。
此塔名为凤凰台,塔高七层,塔身大红。
螺旋上升的鎏金楼梯环绕其外,如同从九天而降暂于塔身栖息的鳞鳞金龙。
林诧一瘸一拐、一刻不停也要直奔而去的地方,就在最高之处——那间冷得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石室。
他小心催动灵力,并未袭来意外的重压之感,只觉一股暖意如潺潺清泉漫流全身,备受磋磨的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
于是振奋精神,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抬手运功护住心脉。
紧接着食指指尖就地取材,在血肉模糊的锁骨上轻轻一抹,反手僵硬地朝自己画就一套阵法来维持每况愈下的体温,不至于在返回途中失温冻死。
做完这些,伤口也很贴心地没再渗血出来。
林诧勉强呼出一口极长的气,嘴唇像被这道呼吸上了一层银霜,两辦都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末了他缓缓抬头望了望头顶天,惊奇地发现竟然还不错。
也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夜空一点杂质都未曾沾染,是一种平日极为罕见的喜人颜色——清透莹亮的灰蓝,轻薄的好似一戳就破。
澄澈的夜幕映着玉盘似的明月,照得整片夜亮汪汪的,像给大地披了一层浅色纱衣,将万物轮廓衬得若隐若现、朦胧微懒。
林诧拖着有点半身不遂的自己,艰难越过眼前齐膝丛生的杂草和两旁支棱过来的齐肩乱木——这处平时根本没人来,所以完全没有路,不过还好不太长,大概一炷香就能走完。
直到踏进正常地面,他才将一路破砍横木、分拨乱草的银剑收归入鞘,转手拄起一根刚刚捡的长树枝当拐杖,一人一棍走得颤颤巍巍。
来的时候多悠闲,回的时候就多心酸。
温润的月光默默陪林诧一起在无人的道路上穿行。
若是没有呼吸和喉咙里到处充斥着的温热血腥味,他想必会走得自如些。
莹白光源自上而下铺散全身,显得衣服上的裂口和血色更加吸引目光,让人不容忽视。
从头到尾他只低头瞟了一眼,没分出任何有意义的表情送给自己这一身装扮。
在这种略显悲惨与孤独的情况下,不仅要承担万一死在路上的风险,还将面临用一身伤换个任务全盘失败的苛责。
看来今日不宜出行!
此情此景,林诧实在没想好要揪出来哪几种情绪,拿来当作今晚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的核心主题。
他一步一顿,稍弯的背影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还好今夜没有大风,不然的话他恐怕会被轻易吹倒,飘成飞絮。
随便的情绪临时捏不出来,却有一个不用酝酿的永恒,七年间满满当当充斥在他的所思所想里——父母。
父母的笑,父亲的呵护,母亲的叮嘱,破烂的桌椅门窗,碎裂的茶碗水壶,以及躺在满地狼藉上那两具温度冰冷、血色斑驳的灰白尸体。
林诧不喜欢日月司。
收到朱签时他刚满三岁,在完全不懂手里那根红棍子到底代表什么的年纪,他是被倍感光荣的父母稀里糊涂地送进那里去的。
好不容易熬过七年到处受限的无聊时光,一回来却亲眼见证噩耗,亲手给自己的家破人亡收尸。
于是不得不托身于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栖身之所,只得再进日月司。
从那以后费尽心思,直至离日月使只有一步之遥,根本不是痴心贪图所谓的光芒加身、与天通神。
他尽心尽力到今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能够借助日月司的声望和能力查清父母的死因,以及根本没有仇家的他们到底遭谁毒手。
他不信那些致死伤痕是山间野兽的手笔。
为此,他可以豪掷出拥有的一切。
然而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却完全起了反效果。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定好的计划逐渐动摇,进而限制思想和行为不要再那么谨慎地肆无忌惮,甚至开始担心坐到那个位置后是否真的会得偿所愿……
林诧将视线从地上竖直抬到空中,像一把迅疾的利刃,紧接着睥睨众生的凤凰台便凌厉地撞进眼底。
或许是因为每一缕进入鼻腔的空气都带着若隐若现的腥锈味,他自然而然任由本来就不算清醒的脑袋跟着嗅觉胡飞乱窜,异想天开地觉得那座红塔的外墙上浆的全是滚烫人血。
这时候不知怎的嘴角一热,过于识趣地涌出几滴遥相呼应。
林诧当即黑脸弯腰喷出一口热血。
距离无际苍穹最近的塔顶之上,一只枯藤老手紧攥着金黄栏杆,瘦手的主人依旧披着比夜色还浓重的黑衣,无声面向寂寥的明夜。
不知站了多久,手背上缱绻掠过一股湿凉微风,然而尚未来得及卷向天边混沌的大地,就迫不及待在房屋田舍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再无痕迹。
在他眼前装着别人从未见过的震撼景象,就仿佛,只要站到这个地方,就能真正体会到万人跪拜供奉神灵的真正意义。
虽然中间没遇上个大半夜乱窜的路人,全靠两条不太中用的瘸腿和一根顶天立地的长棍,但好歹成功没把自己交代在半路,千辛万苦之后终于稳稳当当站在一扇赤红大门伸出的长阶前。
暮色笼罩,神鸟栖息之地的红门和普通的院墙门户看来没什么两样。
门内所有人都安静躺在一片深蓝的夜色之下,对梦境之外的弥天大火和罪人诈尸一概不知。
在夜里欣赏门景还是头一遭。
林诧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也就如此了——这种通体一色的装饰从来都是灵巧不足威吓有余,再多几眼也不能凭空雕出普天同庆的大红花来。
临走前他在十级台阶上留下一瞥眼角,然后潇洒转身,沿着一侧又长又高的院墙一顿好绕。
直到越来越逼近一处藏在混乱草木后的高墙,眼睛才在直觉的指使下猛然发觉,眼前的确有扇与白墙融为一体的白色木门。
木门比林诧矮了一头的高度,有两人并立而行那么宽,四边严丝合缝地与纯白墙面贴合。
若不是闲得发慌没处去,跑到一片杂草堆后面思考人生,根本发现不了这里居然别有洞天。
只见他伸出微微颤抖的青白血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抵在门上,木门发生感应。
其上顿时显现出一整片缭乱字迹,字体潦草,微泛金黄。
片刻之后,木门倏地一动,自下而上忽地掀开。
林诧弓起身子,提着不好用的手脚慢吞吞移进去。
偏偏那破门操之过急,不等人完全离开,就断然合下,一闭嘴差点把他的腿给啃了。
脚后跟受惊的林诧忙不迭回头看,快速落地扑来的凉风余韵冷冷扫上他的脸,他顿时很气不过地抄起手边木棍使劲给了那白门一下。虚声虚气地恼道:“没看到我伤成什么样了吗,礼貌呢!关怀呢!”
最后缓缓转身,没忍住叹了句:“大凶啊!”
林诧收起手里突变武器的棍棒,身残志坚地向近在眼前的高塔走去。
七层塔高的楼梯他上得艰难,每抬一下脚前就要深提一口气。
三层走完,十指在木棍上捏得咯咯作响,支撑着半个多身子重量的双手从棍子上往狠擦着下滑。
他咬着下唇里面的嫩肉,面无表情喘着粗气,眼角眉梢一开始被脸颊带着颤,后来连皱的力气都全消耗殆尽。
林诧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动不了,能走到这里基本是拿余下的半条命做的担保。
若是最后歇在这不上不上的地方,他简直要在心里骂一百个划不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就近在大街上一趟不起,天亮了肯定会有好心人发现有一条晕死过去的小命。
可是在凤凰台,不要说平日没人敢靠近,就是有人,也只会在下面偷鸡摸狗地转悠一圈,然后趁谁不备猛摸一把,再飞快跑开一溜烟没了踪迹。
至于那位前辈,更指望不上。
他老人家神出鬼没,有时候半年都不在,在的话也可能住里面一个月不出来。
那时候他早成干尸了。
林诧挣扎不动了,他攒劲喊了一声:“前辈……”
虽然觉得这是一根没什么用的救命稻草,但揪一下也费不着他什么,万一呢。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开始无意识地向前倾伏,眸光忽明忽暗。
手里的拐杖滚落,撞在栏杆上,发出一声不清脆的闷响,就像要彻底陷入混沌前的糟糕心情。
月光打在细长浓密的睫毛上,如同给双眼蒙缠一层轻盈的墨色菱纱,若即若离搭在眼前,不由分说、不容抗拒地将人罩进一个不合时宜的梦境。
勉强支棱的额头终于重重侧倒在奋力往前延伸的胳膊上,一大片雪白搀红的脖颈从碎烂的衣领里乍露而出。脆弱的生命从半边肩膀附近清晰浮现,孱弱而顽强地一路延伸到耳后。
他像被乱剑挑烂的一大簇白玉兰,眼看真的快要枯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