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出路

作品:《引灵

    从“疑似杀人凶手”到“原是救命恩人”,小井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一下从深渊之谷升到群山之巅。


    这句话算是彻底为他正了名!


    于是从刚才就一直高高悬起的心就此沉底,脸上露出的惊喜与意外完全不加控制。


    他翘着嘴角,从树上斜出的上半身缓缓回撤,抬起一只胳膊朝阿清郑重摆了摆,行为举止颇为老道:“客气了。”


    年龄看着着实不大,说话却总带种少年老成的语气。阿清不禁怀疑他真的在世间经历过不少沧桑磋磨,只不过是外面套了个小孩的壳。


    这种瘆人的可能不禁让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碍于心力交瘁,没工夫深究。


    小井这边倒是彻底控制不住了,心里喜滋滋像一口气吃了几十个蜜枣,忍不住口若悬河起来:“我也是路见不平,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异常凶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那儿救出来,真是耗了不少力气。”


    他说得又累又激动,遗憾与心疼之意溢于言表。


    阿清听完,对小孩的身份盘算到现在已经十拿九稳。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这娃娃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跟以前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无论真假,只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全给一字不落灌进耳朵,然后搅合着情绪在原地七荤八素转上几圈。


    阿清欣欣然来了兴致。


    弱女子遇到救命恩人的桥段她没少在乱七八糟的书上看,闲来无事还同别人一起演过不少。


    什么涕泪横流,什么执手相看,什么救命之恩大过天,连语气激动中含着纤纤颤抖、感激中搀着数不尽的深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于是顺利借着回忆模仿了个八分像。


    不等小孩儿继续他那如何如何英勇无畏的长篇大论,阿清颤颤巍巍开口,过于矫揉造作的第一声破空而出,同时把两人定在原地。


    沉浸到犄角旮旯去的小井懵了一瞬,没听明白这是从什么地方挤出来的死动静。


    当阿清操着相同的音调抓紧时间干咳几声强势吸引注意后,意识到什么的小井霎时间魂掉当场。


    确定不是要讲鬼故事?


    接着便听她声音颠颠抖抖七上八下地颤了出来,极其诡谲狭窄,紧追其后的饱满的哭腔曹操似的说到就到:“多谢这位小公子,小女子承蒙大恩,心中实在感激,无以为报!”


    若非她现在只是一抹灵识,没有身体,哭天抢地全凭一张嘴,怕不是真要侧头掩面,抬手拭泪。


    然后再莲步款款走到恩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送上一双桃花眼,再柔柔弱弱欠身磕个头。


    小井紧张惶恐,乃至于有些害怕,云淡风轻的表情渐渐凝固,忙道:“别哭啊,你,你……”你了半天,才跟着憋出一句送神般的请求:“不用,我不用你报答。”


    说完不用报答,小井便时刻如鲠在喉,他好像突然就被报答的不会说话了,不过倒是把他给忙活坏了。


    一张嘴吞吞吐吐想方法安慰,下边的两只手在伸伸又缩缩,左右交叉毫无章法地摆来摆去,不知道是个不是在隔空给人擦眼泪。


    一来他全完不会哄人,平日连个人影都没有,想哄都哄不着;二来只是情上心头稍作发挥,完全没料到自己还有三言两语就能催人泪下的哭坟本领。


    故事也只讲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连至关重要的威武风姿都还没说,就一不小心把人家感动得稀里哗啦,最后弄得他自己稀里糊涂地不敢乱动。


    这时候阿清还不过瘾,继续施展自己曾经的文化积累成果,在一旁柔声连连道:“不!小女子打定主意要跟在小公子身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还请尽管吩咐。”


    “……”


    怎么还上赶着的,这该怎么拒绝。


    小井嘴角吊起,眉头轻蹙,脸颊两坨圆肉艰难地堆在眼角,他皮笑肉不笑地干哈了两声,愣是没笑出一点声音。


    阿清照镜子一样,总算知道自己从前有多天真又当真。


    很小的时候,她那没一点哥哥样的便宜兄长没少从旁作怪。他总喜欢随意挑一本书,也不看,只为走到她身边前后左右乱转悠。然后趁人不备突然开腔,接着兴师动众地给她瞎讲些据说是不久之前真实的故事,硬把阿清被吓起来的怒气压回去,再神经兮兮地躲在书后看偷看她听完故事后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情。


    最后撒腿跑开前贱嗖嗖丢下一句:“哈哈哈!都是骗你的,大傻瓜!”


    ……


    苦涩的嘴角仍然不知该如何解脱,小井就着这个姿势慢吞吞琢磨出件事——怪东西不仅是个好说话的,还是个蠢笨到听不懂话的。


    想着想着,蒙尘呆滞的两只大眼睛忽地滴溜溜开转,在黑夜里闪着着狡黠的绿光。计上心头的喜悦掠到眉梢,瞬间荡平被高高捧为救命恩人的慌张无措。


    “本大爷想问问,”小井脸上的窘态一扫而光,满脸审视地抱臂胸前,虽然气势不足,但好歹勇气可嘉,他拿腔拿调地问道:“是不是你,烧了本大爷吃饭的地方?”


    要不说小孩子最容易蹬鼻子上脸,阿清辛辛苦苦保持的好脸色终于被一句大言不惭的质问打破,开口第一句就给她惊个够呛。


    看完小孩粗劣的装腔作势,她无奈到想笑,千钧一发之际太阳穴一紧,忍住了。


    她很是好奇,这位当场自升辈分的娃娃爷接下来还要口出什么狂言。


    阿清顺势从羌无身边飞出,开口之前,先嗯嗯啊啊地惊讶了几声,然后十分配合开始正式诧异:“什么,那是你吃饭的地方!那么大,那么高,你家一定很有钱吧!”


    小井原本心里头没那么实,尤其看着阿清在他眼前边嗯边荡漾,飞来飞去气势十足时,更情不自禁隐隐发虚。


    他不由自主抱起面前大树的主干,突然间良心发现般,感觉自己话说的有些满。


    不过只是一瞬间。


    听完对方这番感叹,理所当然又支棱起来,于是两只胖乎小手大大方方往腰间一叉:“当、当然了,我经常在那里吃饭,有什么吃什么,根本不要钱。”


    阿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不在意他说的是不是能对上马嘴的驴头。她直奔小孩跟前,绕着他认真转了一圈,疑惑又遗憾,问道:“我也住在里面,怎么没见过你啊?”


    小井骤然一怔,表情如覆冰层,心底暗叫不好,不过面上决不能露怯:“啊……哈……是吗,可能,可能你来的有点晚,咱们刚好没碰见,巧了吗这不……”


    越说越气虚,双腿发软,最后蹦出来的几个字都在替他轻轻发抖。


    想着这也算磕磕绊绊、左钉右补地圆回来一些,他在心里一口气接一口气舒,然后故作轻松地甩甩手,再煞有介事地朝阿清点了几下头表达肯定。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阿清简直要忍不住叫好。


    俩人一山更比一山高,一个喜欢演,一个热衷陪演,棋逢对手了属于是。


    阿清来劲了:“哦,真是可惜。对了,我在这里住差不多三百年,你呢?”


    三百年……说是这么说,但准确的时间她不记得,不知道究竟是两百多还是三百多。


    于是取个整,三百左右肯定错不了。


    不过阿清的戏不甚理想,通过唯一热心观众的反应来看还不如不演。虽然没有直接拆穿,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孩儿算是跟着贼走掉贼坑了。


    三百!


    小井一听,腿也不软了,心也不虚了,几乎要当着阿清的面扑通一声跪下。立刻献上最真诚的悔恨:“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我骗你的。”


    未免太识时务。


    他低头垂眸,扣着指甲一顿对不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大水冲了龙王面,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越说越伤心,最后悻悻然抱在树上——那树好像他宝贝似的,过一会儿就要张开双臂摸一趟。


    阿清没想到他突然间这么有诚意,而且真诚地有些过头。绿色眼睛大了一圈,着急之下差点长出手扶人家起来。


    因为这番话着实有些严重。


    他压根没干拿着大逆不道、心怀叵测的事冲到阿清面前,龙王庙和水都没碰上面,哪来一个一个淹了另一个。


    更何况他是救人的那个,怎么反倒像干了亏心事,恨不得再配上三个响头才算事了。


    于是乎小女子戏份彻底落幕,阿清隆重出场:“别这样,我什么都没说。”


    小井如同被塞了一大把黄连,心说:“你不知道,我没想怂这么快的,只是三百让我如何强撑下去。”


    阿清自己在一旁脑补了一大堆,诸如形势所逼、孤苦无依之类,对瘫在树杈上的小娃娃越看越心疼。


    一开始那份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在意回来不少,语气就那么生生软了下来:“我没生气小孩儿,别道歉!”


    小井真乃识时务之俊杰,大爷气质匆匆来,至此一去不复返,连声音也变得乖巧,他缓缓应道:“好,我不说了。”


    接下来的话阿清问得轻声细语,不仅语气柔和,还暗含笑意:“你几岁了?”


    就像在一片神憎鬼厌的诅咒之地遇到同类,最后欢喜相认一般,总有些不可否认的激动。


    灵识极为罕见,百年难得一遇,能不能正常活下去都很难说,否则不至于大部分人皆对此一无所知。


    连对灵力还算有所了解的阿清都对此知之甚少——虽然知道的那点“甚少”大部分都浮于表面,但好歹比一无所知强上那么几丢丢。


    所以,成为灵识,尤其还是肉眼可见的灵识,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年龄不会小到哪儿去。


    小井攥紧其余四根手指,食指顶天立地站在阿清面前,他坚定道:“一百岁。”


    说是一百岁,其实和阿清一个路数——年岁不知,更无从知,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个一百上下。


    看起来一口咬定、利索干脆、坚定不移,实际他自我感觉最多不过八十。


    单纯因为对面的三百太吓人,不多说点都对不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胆子,临时改了年龄,硬着头皮取整取了个大的——喜欢大数这一点两人倒是不谋而合。


    玩到这时候,阿清不打算再浪费时间,自表称呼后直奔主题:“我叫阿清,和你一样不是人。对了,你知道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小井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里有些难以描述的在意,不知道是抗拒还是纠结。可惜他半张脸贴在树皮上,另外半张掩在臂弯里,阿清没能看见。


    他顺手指了指天,眼里没有一丝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眼底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绝望。


    阿清顺着着他的手指抬头看去,只见叶幕厚重如层层遮天巨盖。突破这片干云蔽日的连天高木不是难事,只是树叶后的天地真的会简单到像小孩儿随便一指那样纯粹吗。


    她沉声看了一会儿。


    就在这间隙,小井在一旁幽幽嘟囔,回了一句阿清刚刚疏忽掉的问题:“我叫小井,井水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