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天
作品:《引灵》 也许小井声音太小,流在冰冷的空气里,阿清没能听清。
她的眼底依旧装着沉重的黯绿叶屏,以及眼前被挡得严实到不见一点端倪的天幕。
阿清在想,在猜,顺便把风筝一样的思绪扔得越来越远,假如月亮是弯的,她一定会毫不留情挂在上面。
不过,眼前这样一个寂寥的夜,如果真有月亮的话,怎样的颜色和形状才能顾得上这里的情况呢……估计是那种刚在凉水里深浸后捞出来的寒玉,而且还会冷盈盈地发着无聊的银光,照得彻骨。
一层叶子而已,距离太近了,近到甚至不用蓄力,只需心念稍动,一闪而过之后就能看清头顶的冷白是圆的还是弯的,是凛冽还是尚有余温。
但她只久久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周围缓缓飘动的灵力越来越慢,似乎就要僵成半透明一样的凝固实体,将她一双尽力上望的眼睛牢牢锁在原地。
远远看去,就要与这片死气永久滞留的墓地一样的林子融为一体,永远溶在绿里。
按理说,她该是很着急的,在小井手指捅天的那一刻就该要一探究竟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哪怕无计可施,看一看也是好的,看一眼也不耽误什么——现下什么都没有,而且这毕竟是条可能的出路。
但事实是,她一步也没动。
也许从“魂回天地”的那一刻开始,许多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也许更早更早,早在几十、几百年前。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早已不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从活人变成一团不尸不鬼的灵识,从不见天日变得差点杀人不眨眼,死了一次又一次……无论主动或被动,一切都不得不面临相应的代价。
三百岁还是十六岁,有段时间总不清不楚。
阿清的确已经过了十六岁,因为是在十六岁那年死的。
可好像远不到三百年那么长。三百这个概念曾缱绻一阵风般溜进脑海,从此便留下了一点浅显的痕迹。但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关于这个数字的原始根据,就好像它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可那又如何,世间事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年龄不到就网开一面,承受不住更不是可以让老天收回成命的借口。
更何况她孤身一人,不敢赌,不敢任性,若是哪天阎王爷心血来潮玩真的,到时候连个在一旁报丧收尸的没有。
至于像以前一样草草留下一句“我出去了”就可以眨眼跑得无影无踪,简直是几辈子之前的浮华梦。
曾经模糊不清,未来朦胧不明,她只拥有忐忑不安的现在,一份选生选死都困难的现在,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许是心有所感,阿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
那段时间娘亲不像以前一样有那么多事要做,所以从傍晚开始便能留出不少空闲时间,一直到夜里。
映着豆大的烛光,她总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看到不得不睡的三更天,然后语重心长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句就是——我的女儿要长大。
听到这些实属偶然。因为在此之前的某个晚上她在睡梦中模模糊糊听到娘亲在说什么,于是得知她在自己睡着后有总有一番轻言细语要叮嘱。
由于万分好奇娘亲要对爹爹说什么秘密,于是阿清便在几个时辰煎熬的装睡中,惊讶地发现那竟是对自己说的话。
这样久远到失了轮廓的雾景,现下莫名其妙地像深埋地底的脆弱古物一样凭空蹦了出来,虽然没什么实际的大用,倒是轻易让阿清借古忧今起来。
她半懂不懂地想,自己现在这样是不是就算长大了。
直到这时,阿清在死水中剧烈波澜起伏的深重情绪才算告一段落,早已放空呆滞的眸子终于泛起波纹,她收拢心绪,静静问道:“小井,你可以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讲给我吗?”
这个问题在她刚猜到小井是灵识的时候就已准备妥当,没想到中间弯弯绕绕这么久才终于出口。
小井第初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神情明显激动,从唇角到眉梢都在悄摸摸地往阿清身上飘,做贼似的咬牙偷乐,就差破锣似的嗓子慷慨吼出:“原来你听到了呀!”不过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后好不容易忍住了。
身边忽然极速咳嗽起来,阿清不明所以,跟着突如其来的胸腔共振开始担心起来,小心向树杈上摆得前仰后合的人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开闸放水的功夫来得快收得也快,小井立刻稳住,努力保持面无表情的平静,然后扭转身子朝着阿清,紧接着没事人似的开讲。
他先郑重其事重新强调一遍自己的名字,阿清跟着点头,后续便听他从林子说到金面长老,再从蒙眼人说到除恶殿。
小井是根本进不去除恶殿的。
据他所说,殿外不远处有圈屏障一样的东西,除了不知道什么时间会突然出现的白袍和蒙眼人能轻松穿过,其余一切活物都不能进入。
所以他只能在除恶殿外汲取外泄的灵力,每次拿到手里的都少得可怜。
阿清一句一句听在心里,慢慢构建出这些人的一套基本行为逻辑。
——金面长老和蒙面人,也就是行刑者与受刑人,两拨人每次同时出现,所要去的刑场就是坐落于林中的除恶殿。
有件事尤其引起引起阿清注意。她发现那些刑罚除了毁尸灭迹,其另外的用途,很可能还有析出人体灵力之用。
可是,有必要吗?
人身,一个小得不能再小得容器,就算蕴含灵力,能有多少呢,估计跟小井说的差不多——少得可怜。
为了这点可怜玩意,何必非要将人挫骨扬灰。她想不通。
阿清又问道:“他们隔多久来一次?”
小井对此全无所谓,懒懒回答:“不知道。拿的灵力太少,根本不够用,所以我要睡很长时间,每次都是感觉周围有动静才会醒,要不然我……”他忘了什么一样猛的卡壳,想了半天,才接着说下去,“我会饿死的!”
会饿死的说法阿清完全感同身受。
灵识跟人就是不一样,人吃食物,灵识吃灵力,光从这点看他俩已经完美成为志怪故事的主人公了。
说到灵力,小井便立刻献上一副哀莫大于心死心思的凄惨模样。除恶殿没了,他不仅这次没弄到灵力,将来还只剩下眼睁睁饿死一条路。
这就好比别人不仅扬了他此后几年的粮食,还一把火烧了他的一亩三分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气不过,火冒三丈地问道:“到底是谁把殿烧了?”
阿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自己沦落到被热气燎头,又被火舌穷追不舍的凄惨经历的前因后果。
小井惊得目眦尽裂,他瞥了一眼对面静如死水的尸体,火气被兜而来头的阴气浇了个全灭,顿觉四周寒气逼人,小声问道:“所以,你现在是……蒙眼人?”
本来想说尸体,但直觉让他生生咽下这个散发着阴晦与凶兆的词,而且他莫名觉得阿清听到这两个字会不开心,于是很快换成自己原本的说法。
虽然蒙眼人的形容有种神秘的新鲜感,但阿清并不想与人过多探讨她和羌无之间的爱恨情仇,只草草道:“嗯,还行吧……”
她方才特意模糊了自己三百年的经历,也略掉与羌无之间不长不短的对话,直接从“我被一个女人的尖叫吓醒”开始,就是怕额外生出别的问题。
阿清明白,这些事越少人知道,自己就越安全。
不等小井从死人与灵识的诡异结合中完全抽离,阿清甩出另一个话题生将其注意力成功掰回,继续问道;“对了,你刚刚说从除恶殿上边拿灵力是什么意思,林子里没有吗?”
小井可谓满地的尾巴,阿清随便说句话就能精准踩在上面。
果不其然,他又轻易在火冒三丈中心如死灰了,怒道:“林子里连个屁都没有,除恶殿里的灵力根本不会到这里来!”
作为灵识,小井知足得令人心疼。
时至今日,他从未有过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更没有一口吞个山大的胖子的野心。无他,皆因环境所限。
不过身为明面上“掌管”一大片迷林的灵识,小井也不是一直如此不求上进的。
很久以前,他每天都渴望能够遇到足够多的灵力,可以让自己维持长时间的人形,好在林子里撒欢多跑上几天。
可惜天不遂人愿,许多次饿到日薄西山的时候才会等来那么一两根救命稻草,之后别说跑上几天,就是走上一个时辰都怕费劲。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自力更生的强大意志慢慢消退到饿不死就行,可即便如此委曲求全,还是遇到一系列不祥祸端。
老天爷简直不把他当回事,小井每次想起这一系列破事很难不生气到崩牙,谁承想今天尤为严重。
阿清慢慢靠近小井,完全忽视眼前升腾的徐徐怒气,神情反倒凝重起来,细看还透出一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
看着皱鼻子歪嘴的小井,她第二次问及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轻声试探道:“既然知道怎么出去,怎么不离开呢,外面肯定不会饿到你。”
小井终于舍得给多给这个话题一些反应,从朝天一指变两指。
——他一左一右两手分别向头顶竖起食指,生气和无力两种情绪在他的大眼睛里纠缠着交相辉映,还一边狠狠瞪着“天”。
这一幕既幽怨又泛着淡淡的好笑,可两人谁都笑不出来。
阿清很明白小井两番反应一致的态度里不言自明的东西——出去这件事很难,难到几乎实现不了,乃至于连多说几句都不大有兴趣。
不过目前她还不想深究此行是不是难如登天,因为完全没到那一步。
飞天遁地确实厉害,可更让她好奇的是,出林子需要往上走这个消息,小井到底是从哪得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