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坟地

作品:《引灵

    阿清将方才听来的东西从头到尾过上一遍,自始至终没从任何一句话里面明确发现有关阵眼、薄弱之处的内容,或是与之相似的表达。


    她很想知道,这个事关生死的结论到底是小井千辛万苦试出来的,还是随口一诌纯做安慰用。


    说来惭愧,阿清的父母是研究阵法的大师,她年幼时耳濡目染也听了一些。


    显而易见,她染得不多,只得皮毛。


    虽说又是一次明晃晃关于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教训,不过这次没有血淋淋地甩在她身上。


    原因很简单。阿清从小就拎得清,对所有书籍、卷轴、竹简等非话本故事类文字一视同仁——统统不上心。


    一方面没人督促她看,另一方面她根本闲不住,有空就往外跑,自然懂不了多少。


    当大些时侯生出兴趣,也愿讨教钻研之时,父母却一反常态,把所有关于阵法和灵力的东西全部清了个干净。


    阿清自觉与阵法缘浅,不过就算浅到三生无缘那份上,对它的了解也不至于贫瘠到狗屁不通。


    她在意的阵眼,正是破除阵法的关键。


    从小谨记的东西让她下意识往这方面操心,于是理所当然问道:“从上面走,可有什么——”话还没说完,“理由”二字尚未有机会出口,就被对面利索打断。


    阿清被自己噎了一下,紧接着又让小井扔来的话卡了个半死。


    对面人连眼皮都没抬,自暴自弃地丢出一段算不上解释的回应,成功变成一根让人喉咙发紧的雪亮鱼刺:“出不去,这么多年了我都出不去,你刚来更出不去。”


    如果这个“刚来”指的是刚走出除恶殿,来到这片一望无际的死林子的话,阿清不禁要暂时搁置没头没尾的飞天大业,转而怀疑起小井话里头令人着迷的因果关系了。


    “为什么?”她飘悬在一旁,求问的时候几乎快苦笑出来。


    难不成这片林子有人看管?进出要求时间、限制人数?谁先进那就谁先出?逃个命也要分先来后到?


    小井听到却不答。他两只粗短胳膊磨磨蹭蹭往肋下一夹,小手怯生生地要张不张,慢吞吞从腰间往大腿后面滑。鬼鬼祟祟的感觉溢了全身,将写满“我有难言之隐”的灰绿表情烘托得更加不忍直视。


    眼看被紧抿嘴唇封印的哭腔就要呼之欲出,他扬起额头突然强硬地往下一撇,转眼只留下半个乱蓬蓬的后脑勺。仿佛所有情绪都止在此刻了。


    阿清一言不发,心说这是什么表演,干嘛在这时候情真意切地横切一刀。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她漫无目的地随意乱看,一双稍显不耐的眼睛胡乱扫过小井五指所放的位置,倏忽间福至心灵。


    视线锁定。她嚣张地掂着自己慢慢凑近了些,轻灵活跃的目光从小井委屈又圆润的一点下巴尖丝滑地顺到尾椎骨,几眼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还好小井背对着她,不然看见阿清眼角堆满的恍然大悟和忍俊不禁,估计更要悲从中来——明明自己的动作如此隐秘,怎么可能还会被人看破!


    连背影都能看出来对面溢于言表的苦痛委屈溢,传达出的感情实在浓烈,再结合两人正谈论的内容以及小井此地无银的肢体语言,很难不让人猜出背后隐秘。


    绝对摔的。


    而且摔的不轻。


    看样子应该不止一次从天上壮烈地掉下来,还次次都伴着屁股开花的疼。否则不至于死死地绷嘴咬牙,也是害怕情动之下当着人面涕泗横流,不愿自己太丢人。


    人不大,倒是挺要面儿。


    阿清长眸微眯,很有深意。她不可闻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眼前晃过一段在生命上雕花的飞天杂技。


    无言叹道:“怪不得语气那么肯定,敢情差点身先士卒而卒了。”着实可敬!


    既然对方扶着自己的屁股不愿意多说,阿清也很贴心地不打算再多问。


    反正已经大概了解出来里面的原因,不妨事。


    阿清退后一段距离,放空声音,特意营造出一股即将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思索味道,凌空斯哈了几声。


    她知道小井会对接下来的内容感兴趣,有种十拿九稳的肯定。


    稍作调整后开始煞有介事地在一旁低声呢喃,郑重其事。那声音缓缓流成一条线,钓鱼似的,确保刚好能让杈上那位一字不落全听进耳朵:“这个办法,从哪知道呢,如果是假的,不就……”


    难过归难过,生气归生气,小井倒是从没有因为忽上忽下的脾气,随时随地玩那种不配合的傲娇把戏。


    简而言之,是个好相处的。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颇为别扭的动作,像是一根落在树上的大麻花,直挺挺地雕在上面,八风不动。


    阿清所想不错,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果真幽幽接了上来。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阿清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麻烦,只要不涉及他完全不想说的东西,除此之外都有问必答。


    就像这次,反应快得很:“不是假的,是那些人说的。”不过,比之方才,小井的嗓音明显低沉了很多。


    不需要任何解释,阿清立刻明白那些人说的是谁,简直就差指名道姓了。


    心知肚明的答案不费分毫力气。就算她有那个耐力与意志,可以静下来层层剥茧抽丝,排除一切阻碍和万难找到最后的正确答案,现实情况也不会给机会让她操那个闲心。


    原因很简单:人太少。


    这里的人少。


    来这里的人也少。


    有闲情雅致在这种阴气聚集的杀人地侃侃而谈,还对此处法阵的破解法门有所了解。


    两厢苛刻要求之下,唯有那些罩在布料下不敢见天的金面白袍完美符合。


    想到这里,阿清没忍住,翻了个货真价实的大白眼,顺势接下去:“那些人什么时候说的?说的什么?”


    时间也是可信度的一层考量,太过久远的东西,对当下的参考意义并不大。


    毕竟瞬息可生万变,生门成死路也不是不可能。


    她在那边深思沉想,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追究到底的严阵架势。小井这边忽然西风吹落树万千,反倒被突如其来的另一个问题给问住了。


    仿佛门轴生了锈,蓄势待发的嘴巴卡了一半,半张不张,最后踌躇会儿,干巴巴交代了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忘了。”


    在阿清追根究底之前,他就已经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准备好大讲特讲。


    后来发现自己的认识里居然没有对“什么时间”的解释,不清不楚之时只能临时在不知道后面补一个忘记。


    因为他只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哪些事,其余一概无甚印象。


    严格来说,忘记一词并不准确。


    他一开始就没有对时间的准确概念,压根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从没有记起,何来忘记。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万物都缺的迷宫里,没地方需要子丑寅卯这玩意。


    不吃五谷,醒睡随心,黑夜白天、春夏秋冬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从这个角度看,灵识一物,确实极似鬼魂。


    或许在意料之中,阿清没太大反应,声音平平道:“没事,只说记得的就行。”临了,又快速补充提醒了下,“全部。”


    洪水开闸一般,小井哗啦啦讲起来,不一会儿阿清便意识到,这开的是个假闸。


    她不可置信地听着,万分艰难地意识到,一个人竟然能兴致勃勃讲出这么个过长、过平、过慢、过于没有重点,而且还大言不惭称之为故事的东西。


    这算什么,算让她开了眼吗?


    “可不可以……再快上那么一点点。”阿清实在忍不了,委婉打断。


    一句一句钝刀子一样的东西简直在对她进行意志凌迟,强逼着她左耳进右耳出。


    小井不情不愿地听取了建议,在语速上做出巨大让步,兴致缺缺,略微萎靡地半躺下去。


    虽然依旧完全不能引人入胜,但好歹不至于听了上句忘下句。


    通篇下来,大概就是在讲一个软弱圆滑的老男人和一个刻薄阴毒的老女人的之间对话。单凭话中内容,阿清觉得说成吵架都不为过。


    越捋越想,她越觉得不对劲,三下五除二下了最后结论:“内讧!绝对的内讧!”


    而且小井明确提到许多白虫——在那些人额头上方一两步远的位置,每次都有,如影随形。


    阿清猜那小东西可能起到指引方向或分辨位置的作用,总之是进入此林的必须之物。


    小,微微发亮,紧跟在人身边,这样的形象让她不禁回想起件事,若当时没看错的话,林诧也有一只。


    对比之下,那时候与现在的共通之处只有一个会发光的小东西。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信息。


    这样的结果,也许早该想到。


    阿清撩起目光,好奇又坚定地递往头顶,果断留下一句:“我上去一趟。”


    小井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不过身体却像受了刺激一般,鲤鱼打挺猛折起来,慢半拍的意识随后才跟上。


    他眼睁睁看着阿清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只剩那团一直充当火把的灵力。


    阿清翩然钻进头顶层层繁密的叶子,一阵短促的哗声后从顶端倏然现身。


    片片交叠的树叶织就一张暗无天日的大网,下面是无声无息的憧憧树干,上面是拨云见日后的另一番景象。


    只见明月当空,泄映而下,打在绵延不绝的黑青树海上。


    饶是再小心翼翼的人,也会在某一瞬间轻而易举相信,头顶这片澄明的天也许真的存在能够救人水火的玄机。


    黑青波澜道无边无际,其上矗立一点飘逸的绿,莹莹亮着,像一团燃烧千年而不灭的韧韧鬼火。


    阿清直愣愣盯着头顶碧蓝的灰色天空,月亮低垂,她出神地呢喃道:“一直往上吗?”


    声音悄然落在没有遮挡、没有尽头、没有一切的灰色空洞里,顷刻被月色和死寂吞没。


    “喂!你看得怎么样了!”小井自下而上吼来的问候把她飘忽的神志拉了回来,他的声音就像蒙了一个层罩子,很浅很闷,仿佛从地底某处隐约传来。


    微微一震,阿清回身而下,俯冲到小井面前,不等身形稳当,便兴冲冲道:“我们一起试试去。”


    小井的表情刹那间山路十八弯,狂喜、质疑、担心、惊恐、纠结。


    此起彼伏,一波三折,好不精彩。


    很明显,停顿的每时每刻都是都对阿清实力的强烈不信任。


    他是真摔怕了。


    阿清倒不在意他这幅扭捏的小媳妇模样,睁着圆眼睛保持着原封不动的姿势——忽闪忽闪地眨眼睛。


    小井让这热情的视线看得犹豫,一时没注意,表情有所松懈。


    这空隙恰好让阿清逮到。


    尚未口头应允,小井便觉后背一紧,整个人被当空吊起,而后全身被一层绿色水膜似的东西包裹。


    随着一声冲破云霄的“啊——”,下一眼,便奔入满天透彻明净的薄蓝之下。


    阿清带着他直冲而上,毫不停歇,就在迅速升离树叶十几步后,剔透如琉璃的汹涌灵力毫无预兆地当空铺散。


    飘摇的绿意似冷春乍现,在白月与墨树之间的万丈灰蓝中激出一道贯穿天地的生机,熠熠夺目地刺向四方极远处的漆黑。


    恰如凤凰冲天,引劫涅槃。


    紧接着绿灵受召般缓缓聚集,在阿清身后形成两扇巨大翅膀一样的贴身保护,将两人完全包裹其中,一收一扬间蓬勃的怒意与烈烈希冀狂绽而出。


    饶是见过阿清与林诧那场血花四溅的刺激大战,也不免被眼前场景惊得下巴直掉。


    小井佩服得差点当空来个五体投地,一路上别处连瞟都不瞟,只顾盯阿清。


    那满脸崇拜的样子,估计不止五体投地,更要死心塌地了。


    阿清第一次发觉月亮竟然离人间这么近。


    她当即停下,愣住许久,然后才将目光往远方望去——满目皆是令人退缩恐惧的黑。


    一圈无穷无尽的黑暗荒野围在他们周围,看不到房屋、人群、灯火,听不到孩子嬉笑、家人吵闹、小二迎客的喊叫声。


    从苍月笼罩之地向远处眺望,树海延伸的尽头只有一片广袤无垠的深邃,四周的无光之地带着如同地狱漩涡般的魔力,冷酷地想要卷走并扼杀掉所有狂烈的对生的追求。


    甚至让人产生即便飞到月宫之上,也难以看清沉寂的大地面貌的笼统绝望。


    可是她忘了,现在是晚上,蜡烛已熄,人声已消,断不会见到如白日一般的鼎沸闹腾。


    更何况隔这么远,怎么能听到,又怎么能看到呢。


    冷风微凉,树叶偶尔簌簌响动。


    细腻的纯白月光温柔而强硬地洒下,无形中分散压制人心中对未知的猜测和恐惧,将局促、慌张、漂浮不定且无比警惕的心引向清亮的天空。


    阿清一直在空中呆滞,绿莹莹的双眼无措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悠悠间仿佛过了许多年才恍然。


    提起的心终于渐渐落了下来,微微躁动地沉在最底,又像被什么东西涮洗了一遍。


    当彻底收回心神时,才低声道:“夜里什么都看不到,先下去吧。”


    没有回应。


    映出一点明亮圆白的绿色瞳孔疑惑地转向身侧,只见小井滴溜溜张着大眼,嘴巴已然形成一个标准的圆,对眼前所见之景要多惊叹有多惊叹,要多激动有多激动。


    目眦尽裂的震惊就好像在尽情说明,这个高度带来的前所未有的震撼。以及,万一掉下去就不是摔得屁股疼那么简单。


    阿清静静等在一旁,认真将周围的环境又仔细看了一遍,竭力想从中找出什么值得惊喜的发现,但依旧徒劳无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小井简直像是来此观光游玩的,一早把自己此行的目的抛诸脑后。


    身为一位有着近百年的树林独居生活的老人,他此刻正形象地诠释着什么叫做“顶了天了”。


    当“看完了吗”和“没有”的对话进行六次之后,阿清终于不耐烦地揪着小井的脖子往地面飞去。


    睡是肯定睡不着的,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各有各的心绪不宁。中间小井有好几次因虚弱要困得晕过去。


    阿清有些担心,低潜到小井身边,忧心道:“还能撑住吗?要不给你点灵力先用着?”


    她不想真的把一个胖娃娃当成死鱼一样拎出去。


    大惊大喜后的小井恹恹地摇头,表示拒绝:“你的灵力不纯,我不要。”


    阿清腹诽:“还挺挑。”


    这不是挑三拣四的问题。


    世上灵气并非纯洁无瑕,亦非食之无碍。灵气虽灵,却与常人所想大不相同。


    世间万物各有其智,天光照耀,地势修养,灵息越聚越多,反而滋养天地。不了解的人们多称之为天地精华。


    人、物之灵皆有不相同,若要汲取旁人、旁物之灵于己身,收取之后必先炼化,此举往往需要自身灵力作为炉鼎,时间不定。


    一句话,费时又费力。


    现在显然不是拿着别人慷慨出来的灵力在一边悠悠炼化的闲然时刻。


    不过单从阿清的反应看,她并不清楚小井如此迅速拒的根本原因,以及深藏背后的麻烦。


    终于相互干瞪眼到第二天天光大亮,天亮比月亮似乎更让人有所倚仗。


    日光照耀,穿透一切,肆无忌惮地回应万物的期冀和拥抱。


    如果硬要问伴着亮光涌进藏池心头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准。


    也许是在暗无天日的混沌中蹉跎、忍受、对抗,一次次将死亡与恐惧的念头赶走时,出现的某股不可名状的力量。


    阿清其实看的很准,一眼就瞄准一片毫无遮挡的大空地。可是坏就坏在对身体的控制尚不灵活,这才丢了准头。


    一个失手便从半空斜切而下,要不是千钧一发之际用大量灵力做缓冲,恐怕会直接从天而降,就地扁成馅饼了。


    不过现在也没好到哪去,两人结结实实扎进一片杂草堆里——本就刹不住车,脚下凹凸不平,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双双摔了个狗啃泥。


    两声实打实的闷响。


    阿清沉默摇头,费力抬眼,一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接二连三映入眼帘。


    呵!刚出墓场,又进坟地,这日子过的……真是处处有惊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