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真相

作品:《晚春潮

    她作女使打扮,以胎记太丑为由遮面,跟上了送于意柔去道观的马车。


    因着这并非多光彩的事,于家刻意卡着时间出城门,待马车行至道观时,天已彻底黑沉。


    今夜也无月。


    婆子将人从马车里拖下来,她看了过去,于意柔已没了往日的贵女模样,衣襟是最普通的麻布,头发凌乱披散着,嘴里还塞着破布。


    为防破布被她吐出,还特意扯了绳子捆着,细嫩面颊被勒出红痕。


    如此狼狈。


    “你,那个遮面的,过来搭把手。”


    她上前与婆子一同将人扛起,观主已迎在门前,而被扛着的于意柔瞧见偌大道观,顿时挣扎起来,嘴里也不断呜咽出声。


    观主已见怪不怪:“屋子已备好,西边最里面那间。”


    婆子也是见惯世面的,一把拧在人胳膊上,直直拧到人不敢再挣扎才作罢,她重重哼了声,声音粗声粗气:“你这样不服的人我见多了,挣扎有用吗?无用的。”


    说着又是一拧。


    于意柔彻底停了挣扎,眼角沁出泪水。


    看在眼里的于溪荷淡淡挪开视线,她配合着婆子将人抬进屋里,屋子很差,窗户破烂漏风,屋顶也缺了一角,唯一的床铺是黄土垒成,上面只简单铺了些草席。


    她从怀里拿出锭银子,压着声音:“嬷嬷且收下,上面贵人遣我来说些话,还请嬷嬷通融一二。”


    那婆子看见银子,眼眸立时放光,她笑着:“我说怎的突然派了你来,原是贵人,你说你的,我自是守口如瓶。”


    说着她横了在床上的人一眼,出门时还妥帖将门关好,于是房里只剩下于溪荷二人。


    于意柔看着那遮面的人,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心下愈加惶恐,她不断退后,嘴里呜咽出声。


    还曾怎的,这人便已自行乱了阵脚。


    于溪荷笑了笑,气定神闲:“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


    她将人嘴上束缚解开,指腹拂过她面上红痕:“我只是来瞧瞧你,顺便替你打点一番,以免你过得太舒服。”


    “是你于熹荷!我早该猜到是你,为我选婿是假,与赵承渊相会亦是假,只是想引我入局,是不是?”


    床上的人恶狠狠发问,分明已如此狼狈,眼眸也依然狠厉,“这次是我大意了,你等下次,下次我定要你——”


    “啪——”的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于溪荷收回手,她语气依然平缓:“这是还你的。”


    床上的人被打了一巴掌已没了理智,张嘴就要来咬,她轻巧躲过:“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今天全是你咎由自取?


    “我从未想过对你如何,也从未想过与你为敌,是你先将我视作了你的绊脚石,又三番五次来设计我,且这次。”


    她神色一顿,与人对上视线:“难道不是你自愿入的局?假的又如何?若你不曾有如此心思,我又怎会如此顺利?我早说过,嫡庶已刻进你骨子里,你最讨厌嫡庶,却也最终因此得了如此下场。”


    只是在偌大的于家,是嫡是庶又有什么干系?熹荷是嫡,不也莫名中毒,早早没了性命。


    不过是这吃人的宅院,大家都在此挣扎而已,她从前在外,如今在里,不想做无端死去的人,便要做刽子手。


    她倏地用力,将她的手就此折断,尖利喊声骤起。


    她松了手:“废了你这双制毒的手,也算还你两次给我下药,有来有回,我很公平。”


    床上的人疼的瘫倒在一侧,她稳住隐隐颤抖的指尖,开始在人身上翻找,直到在衣襟内侧翻出了枚平安符,平安符已有些年岁,边缘微微泛黄。


    “你做什么!”床上疼极的人再次出声。


    她将平安符纳入掌心,起身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


    她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要拿着这能证明身份的贴身之物,去寻向小娘罢了。


    她迈动步伐,准备出门,身后的人再次喊出声:“你干什么!那是我的平安符,你要拿去做什么!”


    她没有理会,只用力将门一关,声音被隔绝在门内。


    道观没有点灯,四周很暗。


    她放在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定了定心绪,知直到余光里出现那婆子和观主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气,将平安符收进内袋,迈步走到二人跟前。


    她俯身行礼,声音刻意压低:“观主万福,奴婢有一事相商。”


    婆子已自觉去了别处,观主颔首:“不必多礼。”


    她起身凑近,声量放低,将准备好的说辞缓缓说来:“观主有所不知,此人谋害的是皇家的人,长公主一干人等都牵扯在内,我得了长公主吩咐,特来提点观主一二,一是不能让此人过得太舒坦,二是要盯着些,莫要让此人离了道观。”


    提及皇家,又提及长公主,观主立刻正了神色:“是,我定当极力将人看好,绝不会让人离开半步。”


    她又递出一袋子银锭,观主抬手接过。


    四周依然是黑的,观主的脸忽明忽暗看不清晰。


    有风吹过,她看着自己的手有一瞬失神,却又在下一秒倏地将手捏紧。


    ——


    她脱离了回府的队伍,坐着提前租的马车绕去了关押向小娘的庄子。


    于赋永还是顾及着情谊,虽将人关押在这,却也没让人过得太差,吃穿用度虽不富贵,却也够用,只是不能出门。


    院前点了灯,她视线在院子里一小块药田上停滞一瞬。


    “是谁深夜到访?”


    有婆子披着衣服出来,她俯身:“我是主家来的,深夜前来是因着有些事要问问小娘。”


    婆子看了眼天色:“这般晚了,主家可是有要事吩咐?”


    婆子给她开了门,她走进屋里,屋内不曾点灯,屏风隔着里间和外间,她应:“只一些问题要问,主家要的急,才遣我深夜前来。”


    婆子将自己裹好出门:“我在外边守着。”


    她走进屏风内,床上的人已起身,披散着头发看着她,眼里隐隐戒备。


    她端坐一旁:“向小娘,别来无恙。”


    床上的人眼眸微凝,似疑惑又似震惊:“三姑娘竟亲自前来,还如此乔装,想来是很重要的事了。”


    她不置可否,只将一平安符放在桌前,床上的人瞧见平安符,面色微变:“你对意柔做了什么?”


    “你应该问的是你女儿对我做了什么,”她指腹摩擦着平安符,“你的女儿你应该很明白,是她先要跟我你死我活,我若不反击,那落得如此下场的,怕就是我了。”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现下不是我对她做了什么,而是你想不想她好好活着。”


    她抬眸,将平安符放在床沿,“小娘不若冷静些,听一听我的问题?”


    四周静了静,门外灯笼是唯一照明,光亮透过窗户又透过屏风,到二人跟前已十分微弱,向小娘的脸在微弱光亮下忽明忽暗。


    她眼尾坠着岁月的痕迹,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温柔的模样,于意柔与她如出一辙。


    她神色逐渐复杂,复杂到她几乎要看不懂,直到——


    “你是想问谁给你下的毒,对吗?”


    她心口一滞,倏地攀附在床沿:“你知道有人给我下毒?你如何知道的?下毒的人又是谁?”


    向小娘捏紧平安符:“若我告诉你,你可以放过意柔吗?”


    “可以,”她应得很快,“你只要告诉我,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向小娘无力一般倚靠在床头,她声音掺着几分绝望:“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我怕的整晚不曾睡着,我会医理,此事府里少有人知晓,因此下的毒也不曾避讳我。


    “他们是在每年给你送东西时下的毒,下在茶罐里,那毒无色无味,量也不多,累积下来人会逐年虚弱,最后发现便已药石无医。”


    提及此,她眉头微皱:“其实我以为你会死在外头,所以在知晓你回府时是很惊讶的。”


    于溪荷眉眼微动,只说:“半年前我曾遇见一游医,他医术精湛,已经给我解了毒。”


    “原是如此,”向小娘垂下眼眸,“这毒很凶,我发现时已不知道给你下了多少年,我解不了。我也向来是明哲保身的,没有涉及意柔,我便没有管。”


    便是解不了也可暗暗将毒替换,袖手旁观就是帮凶。


    她倏地握拳,床上的人似有所感,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我只知道这个了,主母不知怎的一直不喜你,所以每年给你送吃穿用度都是江小娘准备的。”


    “意柔是喜欢你未婚夫婿不错,我会医理也不错,但我们若真是给你下毒的人,何不在你回府那日便给你毒死好了,何至于有往后那般多的弯绕。”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


    她凑近,直视她的眼眸:“可你终究没有管,你发现之后一次也没有管过,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人给‘我’下毒,一次又一次。”


    向小娘慌了神,她避开视线:“我如何管?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娘,在那偌大的府里我谁也惹不起,便是同为小娘的江小娘也压我一头,若我管了,背后的人发现是我,来给我的意柔下毒怎么办?


    “三姑娘,你说我能如何?”


    “若如你所说,下毒的人是江小娘,你有什么可怕的,她也有一双儿女,也可成为你威胁她的筹码——”


    “不是她,不会是她!”


    她声量极大,将她突兀打断:“不会是她,我与她斗了十几年,怎会不知晓她的为人?江小娘才是这府里心最软的人,可即便是她这样心软的人,也对下毒一事一直旁观,甚至很可能是帮凶,那这真正下毒的人会是谁?”


    会是……谁?


    她心口震了震,能让二位小娘都惧怕的人会是谁?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人的脸,老夫人,孔氏,又或者……于赋永?


    她倏地没了力气,不敢相信一般退后。


    可这些人都是熹荷最亲的人,是亲生父母,是唯一的祖母。


    床上的人缓缓闭眼:“这已是我在这府里最大的秘密,你若不信,大可去查江小娘,我能说的都说了,只求你能留意柔一命,或者,你若实在恨极,也可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她没有应声,只匆促走出屏风,走出门,走到院中。


    天已蒙蒙亮,日头坠在天边,落下的温度微微暖,她却感受不到一般,周身像坠入冰窖里。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看门的婆子见她这般模样:“姑娘?你怎的了?”


    婆子似要上前,她抬手阻止。


    如今天已亮,不能被瞧清面容。


    她压着声音:“我要问的问题已问完,便先离开。”


    她迈动异常沉重的步伐上了马车,车夫甩了马鞭,马车开始摇摇晃晃走着,她靠在车壁上,心绪仍是难平。


    会是孔氏吗?


    她脑海中不断盘桓与孔氏相处的画面,孔氏是极不喜她的,起先她还以为是因为入府时让她跪了祠堂,后来才发觉不是。


    她就是不喜,在这之前便不喜,她最喜欢的只有她那个草包儿子。


    但她也是短视的,她想不到除了后宅以外的事,她脑海里只有眼前那方寸地,虽自私,却也不算,太坏。


    她接着又想到老夫人,虽极少与老夫人相处,却也依稀知晓此人最看重家族脸面,她不苟言笑,言辞严厉,但是几乎不理后宅,只有涉及家族名声的事才会出面。


    还有……于赋永。


    那最爱熹荷的爹爹。


    她晃了晃头,试图将脑海里的三人全部晃出去,思绪却仍不可抑制地去想,去想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为何?


    为何要给熹荷下毒?是熹荷的存在威胁了谁?还是挡了谁的路?熹荷唯一能提的只有那桩婚事,也只有于意柔要与之相争,涉及于意柔,向小娘也不会说谎,她不是下毒的人。


    所以为何?


    “吁——”


    马车倏地停下,接着车窗被敲响,她起身开窗,骑着马的人看过来,只一眼便挪开。


    他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变扭,声音也生硬着:“我的人说瞧见你乔装出了城,一整晚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