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拂过足尖

作品:《晚春潮

    她提及下毒,不过是想看她的反应,若她是下毒之人,神色定有变化。


    她一错不错将人看着,只见人眉头皱着,神色却是不认同起来:“谁会给你下毒?这府里的人至多不过做一些弯弯绕绕损害名声的事,怎可能给你下毒?”


    不是她。


    只一眼她便有了结论,不是她。


    孔氏深谙内宅,知晓里面的弯弯绕绕,也知晓女人们的你来我往,她的过错只是不作为,不曾为“她”出头。


    于溪荷起身:“就是你嘴里的这些弯弯绕绕,险些让我没了清白,也险些让我不清不楚就嫁到齐家去,我不知晓你为何不喜我,但是孔佩兰,如果我死了,你的不作为不关心,便是帮凶。”


    孔氏是主母,倘若她多关心熹荷一点,多过问熹荷的事一些,也许熹荷就不会被下毒八年。


    整整八年。


    孔氏被说的面色白了白,她挽尊:“你这不是好好站在这,对付你的都被你收拾了,什么下毒也不会发生。”


    “她”没有好好站在这,“她”早就死了。


    “你便这般想吧。”


    她迈步离开。


    林嬷嬷她走进屋里,她面色坠坠:“大娘子,三姑娘怎的好似变了副模样。”


    孔氏看着跟前已经凉透的茶水,落在桌上的手缓缓收紧:“林嬷嬷,你说我错了吗?”


    林嬷嬷不敢应这话,她从角落里将戒尺捡起放在一旁,只说:“大娘子怎会错?在这偌大的宅院里,总要落得个自己快活才好将日子捱下去。”


    是啊,这偌大的宅院,夫妻和睦,妾室安分,不过是表象,其中苦楚只有她知晓。


    她缓缓闭眼,脑海中不断盘桓方才于溪荷说过的话,若她身死,她便是帮凶。


    帮凶。


    她倏地起身,手撑在桌面,指节微微颤抖:“我怎会是帮凶,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


    于溪荷回了清荷苑。


    想起方才情形,玉润不免担忧:“姑娘与大娘子闹成这样,会不会不好?”


    “若是如此,”她想起方才孔氏模样,“若是我说了这番话,她还要来对付我,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珠圆去厨房拿了晚饭,一一摆在桌上,她眨了眨眼:“什么大娘子?”


    布菜女使陆续出了门,玉润将门一关:“今日姑娘不是去了忠勇伯府,大娘子发了好大的脾气,唤姑娘过去要打姑娘呢。”


    珠圆听了这话顿时不依:“怎的又挨打了?”


    她赶忙走过来,将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终准确看到已经红肿的手,她分外心疼:“这手心都肿了。”


    她翻手拉着人坐下,又扯着玉润一同:“这是我接下那戒尺才留下的,不是被打的,放心了小珠圆,你家姑娘我没有被欺负。”


    珠圆被拉着坐下,方一坐下又连忙站起:“姑娘奴婢怎可跟您一同用饭,这不合礼数。”


    玉润也站了起身,神色惶恐。


    她于是将两人重新按下:“以后你们就不是奴婢了,只是你们的卖身契还没拿回,给我些时间,我肯定会将你们的卖身契拿回来。”


    “卖身契……”


    珠圆怔了怔,接着眼眸一红:“姑娘不要我们了?”


    于溪荷当即笑出声,玉润恨铁不成钢,用力点在人脑门:“想什么呢,姑娘这是要放我们自由,你怎的想到那边的。”


    珠圆眨了眨带着水光的眼眸:“是,是这样吗?可是我们在姑娘身边一直很自由呀。”


    这倒霉孩子。


    于溪荷扶额:“可是你的身契在大娘子身边,若她要发卖你,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珠圆恍然:“可是姑娘不会让我们被发卖的。”


    “所以要去拿身契呀!”玉润又是一指头戳在人身上,三人互相对视,接着笑作一团,于溪荷指了指桌上的菜:“先吃吧,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率先动了筷,吃着吃着思绪再次流转。


    孔氏心思不深,喜怒都在面上,最好试探,别的人却不同,老夫人老谋深算,于赋永浸淫官场,都不是好相与的,此事还是从江小娘那下手较为合适。


    正好五妹妹也该相看夫婿了。


    思及此她想了什么:“对了,二姑娘与秦家的婚事如何了?”


    珠圆一直在府里探听消息,她听言抬头:“今日秦家来下过定了,婚期定在两月后。”


    那很快了,等于欣瑶成了亲,下一个便是她了吧。


    她眼眸微暗,放下了碗筷。


    玉润察觉:“姑娘这便吃好了?才吃几口呢。”


    她应:“嗯,已吃好了,你们先吃。”


    她出了门,此时日头渐沉,光亮已很是微弱,她坐在小池旁的石头上,看向池子,池子里的荷花晒了一天,有些蔫吧,荷叶也低低垂着。


    她捧起池水,倾倒在蔫吧的荷叶上,水珠顺着荷叶脉络下滑,再度滴落在池中。


    旁边经过了杂扫女使,俯身行礼,她摆手,将院子里的女使都挥退,珠圆玉润也端着饭菜从房里出来,她余光瞧见:“你们也先去忙吧,我自己待会。”


    于是珠圆玉润二人也相继离开,院子终于平静。


    她看着池子,想了想脱了鞋袜,将足尖沁进池水里,池水微凉,她无意识划过水面。


    倘若一切如常,她应该也如这般,在自家小院,阿兄建的小池前,这般玩着水,不对,阿兄会考取功名,会做官,她会被接到汴京,然后赁一处有荷花池的宅子。


    总之不管是哪一种,应都是快活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嘴角不自觉上扬,却又在看清池子里自己模样时缓缓抚平。


    总会有的。


    她就要收回足尖——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指节修长,隔着薄薄衣衫依稀能感受到指腹带着的茧子。


    她没有抬头:“谢成锦,你怎的又来了。”


    “只是来给你报信的。”


    他蹲下身,拿过她足尖,又拿起鞋袜,“虽是已入夏,却也沁凉,脚还是莫要在水里放太久。”


    接着从怀里拿过手帕就要给她擦脚。


    她倏地将脚一缩,接着拿过鞋袜转过身:“我自己来就好。”


    她胡乱将鞋袜一穿,正要起身,又想起他方才说的报信。


    她捏着指节:“报的什么信?是庒实那边又眉目了吗。”


    身后人应:“嗯,我的人一直跟着庒实,下午时忠勇伯府的孔姑娘来寻,二人交谈一番后他便将自己所有文章书信都整理了一番,瞧他神色,应是少了的。”


    若要作假,总归是从他已有文章出发。


    “读书人的事我也不懂,于是我只提点了一番,作假一事无非是谁先谁后,只要他文章写在前,作假便能自此消解,只是不知怎的,他竟没有动作。”


    没有动作?


    她抬眸:“怎会没有动作?”


    谢成锦眉头微皱:“我也不知,忠勇伯府应是你去说的,按理说这样事先告知,我亦有提点,不该没有动作才是,他神色很是沉寂,后又寻了孔姑娘,不知是要做什么。”


    怎会如此?


    她亦是看不懂了,文章作假一事若是坐实,他怕是就这样毁了,亲事不要了?前途也不要了?


    不等她想清楚,玉润匆匆从外边进来:“姑娘,忠勇伯府那边传信来了,说是,说是伯老夫人病了!”


    病了?怎的这般突然?


    玉润瞧见谢成锦懵了懵:“谢小侯爷,你,你何时来的?”


    她将谢成锦推到一旁:“别管他了,且说大娘子是如何说?”


    玉润虽懵,但还是应声:“报信的人来了之后,我便立即去了大娘子院子,我远远瞧着大娘子好似很是犹豫,我听别的女使议论,说是这几年伯老夫人也生过病,却一次都不曾来寻,这次怕是严重了。”


    “若是如此,”她眼眸流转了瞬,“那大娘子应是会去的。”


    她看了眼谢成锦,他带来的消息无不再说着庒实的异常。


    还是要去一趟。


    “走,换衣服,我们一同去。”


    她往房里走去,玉润看了眼谢成锦,又看了眼往房里走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成锦颔首:“去顾你家姑娘吧,我会自行离开。”


    玉润这才松了口气,她匆匆俯身行礼,跟着于溪荷进了房中,一刻钟后,换了一身得体衣裙的于溪荷走出,院子里的人已不见踪影。


    她顿了顿,将脑海里的不必要的思绪甩开。


    “我们另外安排一辆马车,届时直接跟在大娘子马车后。”


    玉润匆匆应下往外走着,珠圆走了进来,手里那拿着糕点:“诶?这般晚了,姑娘要出门?”


    她应声:“嗯。”


    珠圆迷茫:“那姑娘晚上还回来吗?”


    “应是会暂住一夜,你守好院子。”


    玉润也处理妥当匆匆走回:“姑娘,果真如你所言,大娘子已套了车,瞧见我们也套了车并未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在身前:“走。”


    ——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在夜幕彻底降临时停在了忠勇伯府门前。


    门前已候着孔玉泠,孔氏下了马车,她上前俯身行礼:“姑母万福。”


    孔氏面上神情算不上好:“母亲如何了?”


    孔玉泠应声:“今日下午睡去后便不曾起身,郎中来瞧过了,说是心绪起伏太大,一时气血不足,醒不过来。”


    于溪荷跟在孔氏身后,抬眸间正与孔玉泠对上视线。


    “心绪起伏太大?”孔氏轻哼一声,她斜了身后人一眼,“莫不是瞧见谁,想起了什么故人。”


    这般阴阳怪气。


    她禁不住看了孔氏一眼。


    前面带路的孔玉泠听了这话神色微顿,她只笑着:“祖母年纪大了,便时常念着故人,前些日子祖母还念叨姑母您呢。”


    “念叨我?”孔氏又哼了声,“母亲不会念叨我的,她心里只有我那个姐姐。”


    这话说的直接,直说得周围人都不敢抬头来。


    孔玉泠拈着手帕遮面,她僵着神色转移话题:“姑母走这边,再过一个长廊便到了。”


    于是一路无言,直到走过长廊走进院子,迈进屋内,屋里嬷嬷俯身行礼:“二姑娘万福。”


    孔氏才神色恍然,她似是怔住又似是想起了曾经,最终还是迈步将嬷嬷扶起:“何嬷嬷年纪大了,怎的能让您给我行礼。”


    何嬷嬷抹着眼泪:“姑娘,老奴知晓您怪老夫人,只是老夫人这几年病着,并非只是因着大姑娘,更多是因为您啊姑娘。


    “她今日瞧见您家三姑娘,回房便一直与我念叨,一会说您的名字,一会又说大姑娘的名字……”


    四周静了静,唯有何嬷嬷止不住的微弱哭声不断。


    孔氏面上神色逐渐复杂,她没有说话,只上前坐在床边,床上的人紧紧闭着眼,额头布着细汗,似是梦魇,嘴里还不断喃喃着什么。


    她凑近去听,隐约的佩兰二字,是她的闺名。


    她垂了神色,声音依然硬着:“药可吃了?”


    何嬷嬷应声:“两个时辰前刚喂下一碗,如今正到喂药时间。”


    “那便端药碗来,我来喂吧。”


    “好,好好好!”何嬷嬷连忙去招呼汤药。


    孔氏侧头看着还站着的二人:“你们两个小的又帮不上忙,杵在这做什么?”


    于溪荷与孔玉泠对视一眼,俯身告退,二人走出院子。


    孔玉泠看了周围环着的下人,刻意扬声:“姐姐便先去我院子吧,离得近,祖母若是如何也好照应。”


    “如此也好。”


    她应声,顺势挽在孔玉泠胳膊,二人于是又往孔玉泠院子走去,她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下人,低声:“可是庄?”


    孔玉泠点头,她肃着小脸:“祖母其实并无大碍,我本不想动用祖母让你过来的,只是夜已深,白日你来来过,夜里又唤你,实在惹眼,庄哥哥说他如今身上不少眼线,还是谨慎些好。”


    竟这般紧急,不惜用上伯老夫人。


    她眼眸微沉,加快步伐跟着人进了院子进了门,直到来到一面屏风前,油灯忽明忽暗,将屏风后的人隐隐透出身影。


    孔玉泠挽着她坐下,屏风后的人也端坐在前,他声音清洌:“姑娘闺名,可是溪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