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哥，别哭……”


    李慕婉心尖刺痛。她如何能夺舍一个无辜稚子的生机？更无法眼睁睁看着此生挚爱，为了本该陨落的她，以命相搏，断送仙途。


    残魂如风中烛火，即将彻底消散。朦胧中，她仿佛看见王林眼中淌下的血泪，听见那撕心裂肺的悲恸。


    王大哥，婉儿只愿你安好，愿你自在，愿你道途圆满……


    然而，她终究低估了自己在王林心中的分量。


    父母轮回后，王林的世界已不能承受再次失去。他执念如渊，逆天而行，定要强留她一缕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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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留，便是三千年。


    她的残魂被禁锢在王林身侧，无形无质，却能听、能感、能闻他所闻。她成了他道心最深的烙印，伴他踏遍尸山血海，背负起撼动乾坤的重任。她也知晓了红尘中那一段情缘，知他心扉已为他人悄然开启。


    漫长的禁锢，足以消磨任何神志。孤寂如毒藤缠绕，将她逼至疯魔的边缘。支撑她残存理智的，唯有王林在无尽长夜中对往事的低语，对“婉儿”的思念。后来，她只能一遍遍默诵着记忆中那些可能永无用武之地的功法，对抗着这凝固了时间般的永恒囚牢。


    直到某个意识濒临溃散的瞬间，一道模糊的黑影突兀地出现在她意识深处。


    “四大界域……不过是一隅沙盘……


    ”那黑影的声音断断续续，身形在虚实间明灭不定，“其中所谓的重要人物……其命运、其言行……皆由一人执笔勾勒，如傀儡悬丝……”


    李慕婉残魂剧震，一种冰冷刺骨的直觉告诉她，这是真相！


    “王林……他的丝线……罕有断绝之时……”黑影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不忍，“他是那人……笔下最核心的棋子……”


    过往种种电光火石般掠过心头。李慕婉意识恍惚，声音颤抖：“皆是……命运的安排？那我……也是他笔下既定？”


    “那人并非……全知全能……”黑影的气息越发不稳，“当丝线……暂时隐没……便是……真正的自由……”


    黑影即将消散之际，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的哀切：“婉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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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李慕婉再次“睁眼”，意识清明得不可思议。她已重获身躯，踏足现世。


    指尖轻轻抚上王林布满风霜却难掩狂喜的脸颊。


    “……不要哭……”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


    王林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向她诉说着未来的憧憬。要讲许多故事给她听，说王平定会喜欢她……他未曾察觉，妻子眼底深处那过分的平静，以及对他所描述的一切，毫无应有的惊讶。


    他们来到一片灼灼桃林。


    “这位想必就是王夫人了，果然与王道友神仙眷侣，羡煞旁人。”一位灰衣道人含笑看向王林，语气恭贺。


    李慕婉的目光静静落在灰衣人身上。此刻，他是否也身缠无形的丝线，说着既定的词句？黑袍人的警示言犹在耳：当这盘跨越万年的棋局终了，那位“创世神”的游戏便会落幕，他们方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她沉默地坐在王林身侧，看他与灰衣人对弈。她想开口，想触碰，却被一股无形的束缚之力骤然加身，仿佛自己化作了提线木偶，动弹不得，口不能言。


    她曾深爱王林的执着、重情、孤独，爱他在残酷修真界挣扎却始终保有的那点本真。可此刻，这三千年的悲欢离合，这刻骨铭心的爱意与痛苦，究竟有多少是源于他们自身的意志？又有多少是那执笔者的肆意涂抹？


    李慕婉感觉自己像一出宏大戏剧中被遗忘在角落的人物，只能静默地等待着这跨越千年的终幕。幕落之后，又将上演怎样的……故事？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望向身旁的男人。王林也恰好侧首，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婉儿，你不是想看看王平和他的妻子么，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平凡的生活……”


    “不修行了吗？”李慕婉回以温婉浅笑，眼底却无波澜。


    “修行在心，找到了真我，哪里都是一样。”王林哈哈一笑，抱着李慕婉，二人化作一道长虹，向着黄昏过后暗下来的天空飞去。


    离去前的刹那，李慕婉敏锐地捕捉到山下传来一道窥伺的目光。千年孤寂中默记的无数功法秘术在心头流转，这“一梦踏天境”得来的力量，此刻或许能派上用场？


    幸而，随着“棋局”终了，那无形的束缚骤然一松。她心念微动，一道气息微弱却与她本源相连的分身悄然离体，向着山下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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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


    “前一世，我们是飞鸟与鱼……但这一世，我们不是……”女子含泪低语，恍若梦中呓语，被一位白发男子紧紧拥入怀中。


    那女子的声音……李慕婉认得。白发男子的背影，更无需猜测。意料之中，却仍如细针，在她沉寂的心湖投下一丝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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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居仍是桃林。两人仿若凡尘夫妻，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王林心满意足，千载沉浮，终得归宿。婉儿待王平视如己出，温柔贤淑，一切似乎圆满无缺。


    梦境之中。


    “……为何不逃？”黑袍人再次出现，虽只是第二次相见，却有种故友重逢的熟稔。


    李慕婉安然与他相对，素手执壶，为他斟上一杯清茶，声音平静无波：“我是他的道心。”


    “道心若碎，万劫难复。以他如今修为，道毁……便是生灵涂炭。”


    黑袍人身体凝实了许多，帽檐下露出了线条清晰的下颌轮廓。他欲言又止，薄唇微抿。


    “至今尚未请教道友名讳？”


    黑袍人沉默更久。李慕婉也不催促，只静静品茶。


    “况且，”她放下茶杯，抬眸直视对方，“你怎知……我没有逃呢？”


    黑袍人坐直了身体，帽檐下的目光锐利了几分，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在外面，留了一具分身。”


    “未经苦修，一梦踏天……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李慕婉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讽意，“不过，这般境界，倒是能做许多从前想做而不能为之事了。”


    她似乎许久未曾与人这般自在交谈了。即便大戏落幕，旁人仿佛也“视她不见”，只反复强调着王林三千年复活之恩，她“理应”留下相陪。这无形的戏，似乎从未真正结束。


    三千年孤寂中，唯有眼前这不知面目之人，让她“逃”。思及此，李慕婉心中竟觉荒诞可笑。


    “我信你所言，此间一切，皆是那创世者笔下的命运剧本。”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然而，对于深陷这漩涡中的人，每一滴血泪，每一次心碎，每一次爱恨痴缠，都是切肤的真实，都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李慕婉端起茶杯，向着黑袍人遥遥一敬。


    “道友于我疯魔沉沦之际，点破迷障，令我得窥真相，得以放下前尘执念，勘破得失。这份点拨之恩，婉儿铭记于心。不知……道友可有需要婉儿效力之处？”


    黑袍人深深凝视她片刻，声音低沉：“真的……放下了？”


    他似乎并不执着于她的回答，紧接着又问：“你……可有何心愿？”


    李慕婉微怔，没想到问题会转向自身，略一思索，坦然道：“若道友得闲，常来与我品茶论道，便再好不过了。”


    黑袍人帽檐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我一直都在。”


    触及李慕婉眼中瞬间亮起的光芒，那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他饮尽杯中茶水，起身道：“时辰到了，该醒了。”


    李慕婉抬首望去，恰见一缕墨色发丝自他颊边滑落，帽檐的阴影也微微抬起。


    一张与王林别无二致，却透着截然不同的寂灭与沧桑的面容，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戮默。”他在回答她之前的提问。


    “我不是他。”


    “我知道。”


    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