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好好地喘上了每一口气
作品:《然而、然而》 假期的最后两天,父母轮番上阵,从好声好气到暴跳如雷,黄转青只是沉默,或者重复着“我已经决定了”。
离开前一晚,她约男友在小区附近见面。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男友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对不起,”黄转青先开口,声音很轻,“那天在饭桌上我太冲动了。不该那样宣布分手,让你难堪。”
男友摇摇头:“难堪是有一点。但更让我难受的是,你好像一直很痛苦,而我竟然没真正意识到,或者说,我选择了视而不见。”他抬头看她,眼神复杂,“青青,那天你说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是真的吗?没有一点余地了?”
黄转青看着他,这个陪伴了她五年的男人。他的眼神里有不舍,但没有她预想中的挣扎或不甘。她忽然明白,他内心深处也早已疲惫不堪。
“是真的。”她清晰地回答,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结婚就能解决的。我不想再在这样的关系里消耗自己。我们都尽力了不是吗。”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最终男友像是卸下重担般吐出一口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释然:“我明白了。你值得轻松一点的生活。”
他的平静和理解,让黄转青更加确认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你也是,黄转青。”
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两人最后一次并肩站了一会儿,然后,像两条曾经交汇过的溪流,彻底地分道扬镳。
离开厦门的过程,快得像一场逃亡。辞职手续快速走完,因为黄转青拒绝了加班,所以公司都没按照流程多拖她一个月,三天就让她走人了。
打包行李只用了一天,她只带走了真正属于她的东西,所有承载着共同回忆的物品,被她像处理伤口上的腐肉般毫不留情地丢弃或捐赠。父母的劝阻电话被她一次次挂断,最终沉默。
飞机起飞,降落。落地首都机场。
空气里的湿度褪去,换为北方的干冽。黄转青心中没有多少对新生活的憧憬,只有一片沉重的空白。身体的那些疼痛似乎也因地理位置的巨大变化而暂时蛰伏,留下一种虚脱的麻木。
北京,南腔北调,行色匆匆。这里没有母亲炖汤的香气,没有父亲带着权威的叮嘱,也没有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只有她自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把自己投进这里。
落脚的地方是提前在网上租好的一个小小的一居室,离她即将入职的一家游戏公司不算太远。小区有些年头,不过安全性不错。
房间很小,大约三十多平。格局一目了然:进门左手边是狭小的厨房,右手边是狭小的卫生间,两个门此刻都敞开着,还挺干净。剩下的就是卧室兼客厅的区域。
黄转青放下行李,环顾四周。没有精致的装修,没有温馨的布置,这就是她未来要栖身的地方。她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世界,感到了一丝安心。
这里只有她,和这个小小的只属于她的空间。墙壁虽然斑驳,但它们是她的屏障。她可以在这里沉默,可以在这里疲惫,可以在这里疼痛,可以在这里发呆,可以在这里哭泣。
这不是一个豪华的居所。但它是一个安全的壳。
黄转青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干燥的风吹在脸上,带着陌生的尘土气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开始打理这个小小的空间。暖色地毯铺在床边,在窗台上放了一盆蓝雪花。
有时会想起父母失望的眼神,想起男友最后平静而疲惫的脸,想起厦门湿热的晚风。眼泪也会无声地滑落。
这里当然不会有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但有一张可以躺下的床,有一扇可以关上的门。
家这个字眼,第一次在她心里,与豪华宽敞,与亲人环绕无关。
前路依旧迷茫,但她好好地喘上了每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高速旋转。入职新公司,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和新的同事,转换新的项目风格。她入职的是一家做独立小游戏的初创公司,规模不大,但氛围相对自由。她的职位依然是原画师。
新公司的工作强度,远比黄转青预想的要大。这家初创公司规模不大,野心不小。正在开发的游戏是一款融合了水墨风与现代元素的国风志怪,美术要求高,既要保留传统韵味,又要有独特的视觉冲击力。
黄转青作为原画师,被分到了“精怪组”,负责设计游戏中的各种妖怪角色。这对于习惯了之前偏写实风格的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主美是个留着络腮胡,说话语速极快的男人,叫老周。一张原画草图,黄转青已经改了七遍。
“你看这个爪子的形态,”老周指着她的屏幕,“不够妖,太像普通野兽了。”
黄转青盯着屏幕,感觉颈椎和肩膀的肌肉又开始僵硬发酸。白天的时间在数位板、参考图、与策划组同事对设计文档中飞速流逝。下班时间也不是定时,项目临近某个节点时,通宵赶稿也是常事。
身体很累,但精神上倒是充实。
不是来自多么大的成就感——至少目前还没有。它源于一种沉浸式的专注。
改变悄然发生的不止是工作状态。
公司里和她对接最频繁的,是策划组一个叫虞鱼的女孩。人如其名,活泼得像一尾停不下来的鱼。她主要负责角色的人设,经常需要和原画沟通角色的视觉呈现是否契合角色背景以及世界观呈现。
几次工作对接下来,两人熟络起来。虞鱼发现黄转青喜欢养绿植,看了她养的蓝雪花和小茴紫,还有后来增添的鸢尾和栀子。
“哇,你养得真好!叶子油亮亮的!”虞鱼赞叹道,“我也养绿植,但总是养着养着就蔫了。”
黄转青笑了笑,带着点小小的骄傲。这些绿植是她在这个陌生城市里,除了自己之外,唯一倾注了心力去照顾的生命。看着它们努力伸展叶片,也给她一种无声的陪伴和鼓励。
“我要养一盆顽强的!”虞鱼笑嘻嘻地说,“对了青青,你住哪边啊?”
“回龙观。”
“我也住回龙观,周末有空一起出来逛个街?或者去你家看看那些绿植?”
黄转青无法第一时间就给出回答,答应或是拒绝都不行。因为现在与人建立新的社交关系,是她潜意识里回避的事情。但看着虞鱼真诚又期待的眼神,想到她那些让枯燥工作变得生动起来的奇思妙想。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是有期待的。
周末,虞鱼真的来了黄转青那个小小的家。她对这个简陋的一居室大呼“好温馨!好有安全感!”,对小茴紫更是赞不绝口,还拍了照片说也要回去买一盆照着养。
两人挤在小折叠桌边吃了顿简单的外卖火锅,热气腾腾中,虞鱼叽叽喳喳地讲着公司的八卦,黄转青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嘴角带着放松的笑意。小屋第一次充满了年轻女孩的笑语声,驱散了长久以来的冷清。
公司的方寸工位,和那个小小的家,一早一晚对立。晚九点下班成了常态,有时甚至更晚。
对于黄转青这样的打工人,工作时间无法控制,下班时间也无法控制,工作内容更是无法控制。她是被动地跟随转动的那一个。
能主动掌控的,似乎只剩下这具身体。这个念头在某次她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略显浮肿的脸和因久坐而堆积在腰腹的肉时跳了出来。健身房那种需要额外挤出时间和金钱的方式,在榨干她的工作面前,显得奢侈而不惜命。她需要一个简单又不占太多时间,几乎零成本又能切实感受到身体变化的方式。
目光落在了自己家这栋楼,她住十九层。
就它了。
一个习惯就这样诞生:无论多晚下班,只要不是累到虚脱,她都会在踏入单元楼的大门后,推开消防门走进楼梯间。
最初的几次都一口气爬不到五层,但她咬着牙,一级再一级。她需要这种主动施加的疲惫,来对抗那种被生活被动的消耗。
一个月后,成效初显。体重秤上的数字诚实地下降了2公斤。腰间的束缚感也减轻,爬楼梯本身也不再那么令人绝望。她开始能一口气爬到十层,呼吸虽然急促,汗水依旧会流,但流得酣畅淋漓。这纯粹由自己意志驱动的行为,成了她一个重要的心理支点。那么没道理不继续。
楼梯间并非总是只有她一个人。偶尔会撞见一些意外。
有一次在三楼,她刚转过弯,就听到压抑的啜泣和激烈的争吵声。是一对年轻情侣,显然以为这昏暗的角落足够隐秘。黄转青的脚步声惊动了二人,二人猛地分开,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愤怒,尴尬又警惕。黄转青垂下眼,加快脚步默默从二人身边走过。
另一次在八楼,一个外卖小哥正对着电话低声下气地解释:“真的对不起,哥,电梯太慢了,我爬楼梯上来的,马上到马上到……”看到黄转青出现,他吓了一跳。
这些小小的插曲让楼梯间多了点冒险的味道,这条楼梯通道,也是城市生活的一个隐秘切片,承载着不为人知的情绪和匆忙。
而最固定的意外,出现在十七楼。
第十七层的楼梯间转角平台,靠墙的位置,偶尔会有一个男人在那里抽烟。
黄转青第一次在十七楼转角看到他时,换自己吓了一跳,一个沉默的黑影靠在墙边,烟雾缭绕。她脚步停住,做好了对方也会被惊扰的准备。
但那个男人只是闻声抬了下头。
楼道的光线很暗,黄转青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感觉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极其短暂,没有任何惊讶或被打扰的不适。他迅速低下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声音来源。
黄转青继续往上爬。经过他身边时,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飘来。在她靠近时,那个男人很自然地侧过身,将夹着烟的手笼在身前,避开了几步。动作很随意,带着一种无声的礼貌和边界感。
这一个月,黄转青拢共只在十七楼碰见过他五次。时间不固定,有时他刚点燃烟,有时烟已快燃尽。但每次相遇的模式都一致: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由远及近,他抬头看一眼,迅速低头,侧身避让,笼着烟。
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可以忽略不计。黄转青不知道他是谁,像一个设定好的NPC,只在特定的刷新点出现。
这五次偶然的交汇,在黄转青高度重复的生活里,荡出了一点点微妙的涟漪。他的存在本身,成了一种非刻意的参照物。
当她某天因为工作特别顺利而脚步轻快时,爬上十七楼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会想:“哦,他今天也在。”
当她因为被主美打回稿子而心情低落脚步拖沓时,看到空无一人的十七楼转角,心里会掠过一个念头:“今天没遇到。”
他那份不受惊扰的平静和始终保持的边界感,让黄转青感到安心。他不属于她生活里那些需要费力应对的部分,他只是一个安静无害,只偶然出现的背景板。
楼梯间这个空间的也是如此包容:它允许沉默,允许独处,允许争吵,允许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心事或习惯,短暂地停泊。
爬楼梯,从最初的酷刑,变成了她一天中难得的可以放空大脑冥想时间。而十七楼那个沉默抽烟的男人,则成了这条路径上的一个坐标。他不参与她的生活,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黄转青共享过同一片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