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问情

    元廷十七年,暮春。


    寒意侵骨,全无半分春意回暖之象。


    天际悬着半轮惨白的月亮,被层层翻滚的乌云不断噬咬,不多时,那点惨白便被彻底吞没。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落而下,噼啪作响地敲打着林府飞檐上的青瓦,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顺着瓦当倾泻如瀑,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林府内宅深处。


    主屋紧闭的门扉内,断续挤出低微压抑的呻吟,每一次气息的微弱起伏,都如无形细索,狠狠绞勒着门外回廊上林丰的心房。


    林丰一身玄色锦袍,本是武林盟主该有的威仪,此刻却被这春夜的寒雨和门内的煎熬逼得褪尽了颜色,那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深深陷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指节因用力而一片青白。


    廊下风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光影将他挺拔身形撕扯得忽长忽短,孤零零映在湿冷粉墙之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雨声与呻吟中,艰难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许已是一生般漫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终于“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缝隙。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草药苦涩,汹涌扑面。


    接生稳婆佝偻着身子,脚步虚浮挪出,“盟主……夫人……夫人她……油尽灯枯,实在撑不住了……”


    林丰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立时强自稳住,喉结艰难滚动,声音沉哑得几近撕裂:“……孩子呢?”


    稳婆头颅垂得更低,细若蚊蚋:“是个千金。”


    最后二字,轻飘飘,却似两道惊雷,劈在林丰顶门,他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下意识扶住冰冷廊柱。


    产房内烛火昏沉摇曳。


    女人静静卧于凌乱床榻,容颜苍白如雪,昔日温润如水的眸子空洞地大睁着,凝望着头顶承尘,眸中最后一点微弱星火,已然彻底寂灭。


    一个瘦小襁褓,沾满血污,被丫鬟小心翼翼安放于她枕畔。


    那婴儿只呜咽几声,便复归沉寂。


    林丰一步步挪至床边,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女人汗湿的额发,目光缓缓移向襁褓,那婴孩小小皱皱,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此时,管家林忠,捧着一个狭长紫檀木匣近前,匣盖并未合拢,露出里面垫着的明黄丝绸,其上静静卧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非金非玉,温润中隐隐透着青芒,正是林家世代相传、号令中原武林的盟主信物。


    青玉剑。


    剑柄末端,系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环,边缘有繁复云纹,内圈隐刻日月星辰。


    林忠声音压得极低,“盟主……青玉剑在此。祖训煌煌,玉剑与《玄天剑谱》,传嫡子,不传女……女子触之,必遭横祸,累及家门……”


    “祖训……横祸……”林丰喃喃重复着,指尖抚过那光滑的玉质剑鞘,触手处温润,却传递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鞘身上盘绕的虬龙纹路在他指腹下蜿蜒,狰狞而冰冷。


    门外风雨声骤然加剧,如天河倒灌,抽打着门窗,亦抽打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林丰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痛苦挣扎已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取代,那决绝深处,是亡妻之痛、爱女之虑,更有对林家百年基业倾覆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雨腥的气息,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哗哗雨幕,响彻死寂内宅:


    “传令!”


    “夫人……诞下麟儿,速备名帖,告之四方!”


    “麟儿”二字出口。


    “盟主!”稳婆惊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


    “林忠!”林丰低喝。


    侍立身后的林忠,上前一步,背脊挺得笔直,那双阅尽江湖风霜的眼,此刻唯余磐石般的凝重与了然。


    “带她下去,守口如瓶。”林丰目光扫过林忠,“你,亦是如此。林家根基,数百年传承,不能断于我手。江湖……不能乱。”


    言罢,林丰抱起襁褓,一步一步,踏入祠堂深处。


    祠堂内,长明灯火苗幽暗跳动,无数漆黑牌位森然矗立,代表林家列祖列宗。


    林丰怀抱女儿,在蒲团上跪下。


    青玉剑横放膝前,剑身流转青白幽光,寒意侵骨,襁褓中女婴细弱啼哭,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回荡,微弱却清晰。


    “列祖列宗在上……”


    “不肖子孙林丰,今日行此瞒天过海之事,欺世盗名……实乃情非得已。”


    “元廷暴虐,天下汹汹,江湖各派,虎视眈眈。华山秦烈,崆峒七绝,点苍飞蛇……皆豺狼心性。林家玉剑,号令群雄,维系武林纲纪、共抗暴元之砥柱。若使彼等知晓林家无男丁继此重器,顷刻间群狼噬虎,武林崩析。林家基业毁于一旦事小,若因此令抗元大业分崩,生灵涂炭,林丰万死难赎!”


    他俯身,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之上,发出沉闷钝响:“此女,乃吾妻以命换来的骨血。从今日起,她便是林昭!是我林丰之子,林家未来家主,武林盟主之继!”


    “此身罪孽,林丰一肩担之!纵使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亦无悔!”


    “轰——!”


    祠堂外,一道惊雷,裂空炸响。


    ——


    十八载春秋,弹指一瞬。


    元廷暴政,压得九州大地喘不过气,红巾如燎原之火,在暗夜里倔强燃烧。


    江湖这汪深潭,表面在林丰威势下维持脆弱的平静,水下却是暗流汹涌,各派势力如蛰伏凶兽,磨砺爪牙,只待那足以打破平衡的裂隙。


    青石官道蜿蜒向南,尘土在干燥风中打着旋儿。


    蹄声如骤雨,由远及近,一队精悍骑士卷起滚滚黄尘,飞驰而来。


    当先一骑,通体墨黑,唯四蹄雪白,神骏非凡。


    马背上那人,一身玄青劲装,身姿挺拔,脸上覆一张光可鉴人的精巧银面具,遮住大半面容,只露线条清晰的下颌与一双眼睛,腰间悬一柄古朴长剑,剑鞘隐有温润光泽流转,正是林家信物,青玉剑。


    此人,便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武林盟主林丰独子,林昭。


    “少主,”并辔而行的管家林忠,须发近白,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如昔,控缰靠近,“前方探报,那伙流窜皖南、劫掠官银的红巾溃匪,昨日在五十里外野狐峪露了行踪,屠了两个村子,气焰嚣张得很。”


    林昭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指节泛出青白,银面具下传出她刻意压得低沉、却难掩清越的声音,“加速!日落前务必赶到野狐峪,截住这群禽兽,一个不留!”


    最后四字,凛冽杀意透出,周遭空气为之一寒,她双腿一夹马腹,胯/下“踏雪乌骓”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踏云,箭射而出。


    身后骑士紧紧跟随,烟尘蔽日。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


    野狐峪入口处的小镇,唯一的酒楼“醉仙居”内,此刻人声鼎沸,充斥着汗臭、劣酒和新鲜血腥混合的浑浊气息。


    几具穿着破烂红巾服饰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门口,血污浸透了门板,大堂内,十几名凶神恶煞的溃匪被林府精锐死死按在地上,刀剑加颈,动弹不得。


    林昭立于堂中,渊渟岳峙,眼神扫过那些溃匪,平静无波,她手中青玉剑并未出鞘,但那股无形无质、源自林家至阳至刚玄天剑意的威压,已让匪徒们心胆俱裂,瑟瑟发抖。


    她正欲开口处置,一个阴阳怪气之声,带着轻佻恶意,自二楼雅座飘下:


    “啧啧啧,少盟主好大的威风!剑未出鞘,杀气已迫人胆寒,不愧是林家玉剑传人,端的少年英雄!”


    林昭身形未动,银面具下的双眼却倏地抬起,看向声音来处。


    楼梯口,斜倚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面容本算俊朗,但眉宇间那股刻意流露的骄纵和阴鸷,硬生生破坏了这份皮相,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镶金嵌玉、华丽非常的佩剑,嘴角噙着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狎昵笑意,他身后,簇拥着七八名同样衣着光鲜、眼神倨傲的随从,胸前赫然绣着西岳华山险峻的山形标志。


    华山派掌门“碎岳神剑”秦烈的独子,秦少阳。


    “秦公子。”林昭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不辨喜怒,“剿匪公务,何来闲情在此饮酒?”


    “公务?”秦少阳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踱步下楼,靴子踩在沾着血污的木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少盟主说笑了。华山派虽不及林家威震天下,却也知路见不平。闻此地匪患,特来瞧瞧,不想少盟主手脚麻利,已料理干净了。”


    他走到近前,目光放肆地在林昭劲装包裹的修长身形上逡巡,尤其在胸腹紧束之处停留片刻,笑意愈发轻浮狎邪,“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少盟主这般年纪,英姿勃发,怎地……身形却如此清瘦单薄?莫非是林盟主家传的绝世剑法,练起来……太过耗损精元?”


    此言一出,醉仙居内一片死寂。


    那些被按在地上的溃匪忘了恐惧,林府的侍卫们眼神惊疑,连林忠握刀的手背都绷起了青筋。


    空气凝固,只闻粗重呼吸与心跳。


    林昭不动声色,声音依旧沉稳:“秦公子,慎言。林家剑法如何,不劳外人置喙。若无他事,请自便。此地血腥,莫污了贵眼。”


    “外人?”秦少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少盟主这话生分了。江湖同道,关心少盟主贵体,有何不可?”


    他眼神陡然一厉,声音却故意拖长了,满是戏谑,“还是说……少盟主身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嗯?”


    话音刚落。


    秦少阳毫无征兆地动了,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手中那柄佩剑竟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剑光一闪,并非指向林昭要害,而是极其阴毒刁钻地直撩向林昭胸前紧束的衣襟。


    这一招,脱胎于华山剑法中一招轻灵的“探云手”,此刻被他使得下流无比,纯粹只为羞辱试探,歹毒更胜穿心一剑。


    [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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