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底色

作品:《掌灯者

    林砚回到出租屋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十一点。


    二十平米的单间,摆着张二手铁架床,墙角堆着几个装剧本的纸箱,唯一像样的家具是张掉漆的书桌,上面摊着半本《表演基础理论》,页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脱了那身不合身的西装,随手扔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你爸今天疼得轻些了,别惦记。”


    林砚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个“好”。


    他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在工地摔断了腿,包工头跑了,家里攒的学费全填了医药费的窟窿。母亲在小区里做保洁,一个月挣的钱刚够糊口,妹妹那时还在上初中,每天放学要去捡塑料瓶补贴家用。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大学门口,看了整整一上午,最后把通知书揣回兜里,转身去了劳务市场。


    在餐馆端过盘子,在工地搬过砖,后来偶然被去工地拍外景的张启明撞见——那天他光着膀子扛水泥,被镜头扫到时下意识抬了头,眼神里的狠劲让张启明动了心。


    “跟我去演戏?”张启明递给他一瓶水,“成了,挣钱快。”


    林砚几乎没犹豫。他需要钱,快且多的钱。签星途影视那天,他拿着第一笔预付的生活费去银行,看着汇款成功的提示短信,第一次觉得这操蛋的日子好像有了点奔头。


    可现实比砖还沉。一年多了,他跑过最多的是龙套,演得最好的是“尸体”,张启明能争取到的资源,不过是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角色。这次能去颁奖典礼,已经是公司能给的最大“体面”。


    他从床底拖出个铁皮盒,打开,里面是一沓沓叠得整齐的缴费单、诊断书,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照片——泛黄的相纸上,他穿着高中校服,站在父母和妹妹中间,笑得露出虎牙。


    指尖划过照片里父亲挺直的腰板,林砚闭了闭眼,把铁皮盒塞回床底。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道冷硬的影子。他摸出烟盒,只剩最后一根,点燃,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呛得他咳了两声,眼底却没什么情绪。


    忍耐是他从十六岁就学会的本事。疼了要忍,穷了要忍,被人无视、被人轻贱,更要忍。忍到有一天,能把这些都加倍还回去。


    沈知珩的车停在别墅区门口时,管家已经等在那里。


    “先生,您回来了。”老陈接过他的外套,低声道,“先生和太太在客厅。”


    沈知珩“嗯”了一声,换鞋时动作顿了顿。客厅的灯亮得刺眼,父亲沈敬言坐在沙发正中央,手里捏着份财经报纸,母亲端着茶杯,眼神落在他身上,带着惯常的审视。


    “衍川那个影视项目,收益率比预期低了三个点。”沈敬言没抬头,报纸翻得哗啦响,“我让你去盯,不是让你去看一群戏子唱戏。”


    “市场波动,正常范围。”沈知珩扯了扯领带,语气平淡,“下周会出补充方案。”


    “正常?”沈敬言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沈家的字典里没有‘正常波动’,只有‘没做到’。你大哥在国外拿下了新能源项目,你呢?守着个娱乐公司玩得开心?”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语气却软中带硬:“你爸也是为你好。下个月的家族晚宴,你把项目数据整理好,让你爸在叔伯面前能抬得起头。”


    沈知珩没说话。从他记事起,家里的空气就总是这样——成绩要第一,项目要完美,连走路姿势都要符合“沈家长子”的标准。大哥是天生的优等生,永远踩着父母划定的线往前走,而他像个叛逆的影子,偏要选那条不被看好的路。


    十八岁那年,他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偷偷买了台相机,想去拍街角那个修鞋的老人。被父亲发现时,相机被摔在地上,镜片碎得像他当时的眼神。“沈家的人,要么掌控规则,要么被规则碾碎。”父亲踩着碎片说,“你选哪个?”


    他选了前者。后来他成了衍川集团最年轻的掌舵人,手段狠戾,眼光毒辣,把那个不被看好的影视板块做得风生水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深夜独处时,总会想起那台碎掉的相机,想起那个修鞋老人手上的茧子——那些被他亲手掐灭的、不合时宜的柔软。


    回到自己的公寓,沈知珩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亮得晃眼,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留。他想起傍晚在走廊撞见的那个年轻人,林砚是吧?


    那人的眼神很沉,像藏着片深不见底的湖,湖底却又好像燃着点什么,烫得人心里发慌。


    沈知珩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杯威士忌。冰块在杯壁上撞出轻响,他忽然想起助理说的话——“星途影视,小工作室,签的都是新人”。


    他拿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消息:“把林砚的资料整理好,明天给我。”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看着杯中的酒液,忽然勾了勾唇角。带点野劲,又藏着隐忍,这样的人……或许比那些千篇一律的“顺从”,要有趣得多。


    而有趣,是他乏味生活里,最稀缺的东西。


    林砚推开办公室门时,张启明正蹲在地上给饮水机换桶,额头上沁着层薄汗。听见动静,他手一松,水桶“咚”地落稳,直起身捶了捶腰:“来得正好,帮我把桌子上那袋苹果拎过来。”


    林砚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红富士,袋子上还沾着点泥土。“刚买的?”


    “嗯,楼下老李摆摊清货,十块钱三斤,挺甜。”张启明接过苹果,往林砚手里塞了两个,“拿着,你那出租屋没水果吧?我上周去给你送剧本,瞅见你桌上就一摞泡面桶。”


    林砚捏着苹果,果皮凉丝丝的。他确实很少买水果,总觉得不如买两个馒头实在。“谢了张哥。”


    “谢啥,”张启明用袖子擦了擦苹果,咔嚓咬了一大口,“对了,你爸最近咋样?上次你说他想换个轮椅?”


    林砚削苹果的手顿了顿,刀锋在果皮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弧度:“还那样,轮椅暂时不用换,我找工友加固了下。”


    张启明“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个信封,往桌上一推:“这是你上个月跑那几个龙套的钱,三千二,点一下。”


    林砚刚要数,张启明又按住他的手:“别数了,错不了。我还给你加了五十,算……算你帮我搬道具的辛苦费。”


    林砚抬眼,看见张启明眼神往别处飘,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有什么辛苦费,无非是知道他这个月要给妹妹交学杂费,变着法儿帮衬他。他把钱塞进兜里,指尖捏着那两张带着体温的纸币,低声道:“下个月有活了,从里面扣。”


    张启明“啧”了一声,没接话,转身去翻剧本了。


    林砚看着他后脑勺那撮翘起来的头发,心里忽然软了块地方。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母亲总说“锅里还给你留了块红薯”,明明自己也没吃饱,却总把那点热乎的匀给他。这世上的好,有时就这么藏着掖着,不说,却比什么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