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开学
作品:《学霸养狗日记》 早晨七点半,林渡站在玄关准备出门,背脊挺直如松。他身上是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崭新市一中夏季校服,拉链拉到锁骨上方,严丝合缝。
卧室门“咔哒”一声轻响,林谨瑜出来了。明明不出门,头发还是被她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的眼神一寸寸碾过林渡身上,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准备对即将出厂的零件做最后一次质检。
“都检查过了?”林谨瑜的声音不大,但扎耳朵,带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
“嗯。”林渡眼皮都没抬,目光直勾勾地平视着前方门板。
“入学通知书、缴费凭证、一寸二寸照片各八张、户口本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学籍档案密封袋……”林谨瑜的语速很快,“按顺序放在文件袋第一层夹层里了?”
“嗯。”
“水杯,纸巾,备用口罩,还有钥匙。放好了。”
“明白。”林渡的视线依旧没有移动,但放在身侧的手指,已经无意识地开始轻微地敲击裤缝。
林谨瑜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又犁了一遍,最后落在他的衣领上。她上前半步,伸手在他领子上掸了掸——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记住,”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新环境,陌生人多。专注自身。开学第一天要好好观察环境,用最短的时间建立清晰认知,为今后的学习节省时间。还有,不必要的社交是对时间和精力的巨大浪费。”
“好的,妈妈。”林渡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嗓子有点干。
“去吧。”林谨瑜侧身让开通道,不再看他,“第一天,别迟到。目标要清晰。”她最后补充了一句,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无论别人如何,你的路,一步都不能踏错。进入市一中,对于别的学生可能是高光,但对你只能是起点。”
林渡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接受了这道指令。他拎起脚边方砖般的书包,动作精准流畅,肩带落在肩上分毫不差。推开门,楼道里有点阴冷的风灌进来,他绷直的身影融入楼道灰蒙蒙的光里,没有回头。
林母站在门内中,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缓缓关上门。
几小时后。
九月的阳光毒辣无比,糊在崭新的教学楼玻璃幕墙上,晃得人眼晕。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晒化了的胶皮味儿,和新书本的油墨香混在一起,再被上千号新生和家长们呼出的热气一蒸,黏糊糊的。兴奋、忐忑、对未来的憧憬与未知的焦虑,像一片看不见的海,在校园的每个新生的心里汹涌澎湃。
在这片人声鼎沸的汪洋里,林渡像一杆扎错了位置的标枪,格外扎眼。
他站在高一(3)班教室外临时划分的报到队伍中,185公分的身高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出挑。但这并非他唯一引人注目的原因,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姿态——异常笔直,近乎僵硬。肩线平直得像是专门校准过,贴着身体一侧的手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紧绷得似乎随时都蓄势待发。
他的脖颈修长,下颌微收,视线平视前方。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鬓角滑下,他却纹丝不动,连汗都没有擦。这姿态不是自然的挺拔,而是经过长期严苛训练后形成的自我约束。整个人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精密到锐利,以至于缺乏任何冗余的冷硬气息,与周围三五成群东张西望的同龄人完全不像是一个物种。
他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这份紧绷而凝滞了几分,试图搭讪或寒暄的同班同学刚靠近就被他周身散发出那种冷柜一样的气息吓得一激灵,都讪讪地缩回去了。
教室分布、安全通道指示、监控位置……林渡在大脑里飞速构建着这所新学校的地图和每一条路线,这是他进入陌生环境的本能。
与教学主楼下面广场的沸反盈天不同,连接东西配楼的楼梯间此刻像被遗忘的角落。这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只有稀稀落落读单词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偶尔打破沉寂。
在二楼拐角处,一个精瘦的身影没骨头一样倚着斑驳的墙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陈野。182的个头,骨架撑得起衣服,但身上那件领口松垮的旧T恤和校服裤腿上蹭的灰点子透着风尘仆仆,像刚从哪个拆迁工地钻出来的。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手里一本卷了边的单词本,艰难地拼读着里面蝌蚪一样的字母组合。那本子显然被主人翻过无数遍,边角毛糙得像狗啃过,却用透明胶带仔细地、一层又一层地粘贴加固过,透着股笨拙与顽强。
“Po……lice……Police……”他含混地念着,发音古怪,舌头像是和牙齿在打架,“破…里斯?”他烦躁地抓了抓短发,发出“嘶”的一声。单词本上的例句旁,潦草地写着几个小字,他目光扫过那行字时,眼底深处倏地闪过与吊儿郎当姿态截然不同的专注和渴望,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跟他那副吊儿郎当的壳子完全不搭。
但这光也就闪了一瞬,等他的视线挪回那些天书般的字母时,又“噗”地灭了,只剩下点茫然和操蛋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并清晰地停在了楼梯上方。
陈野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后颈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但他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垮塌下来,用一种更夸张更滑稽的语调,故意地大声念起来:“破——里——斯!破里斯!”他甚至像是为了缓解尴尬或者给自己鼓劲,用空着的那只手,幅度很小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也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或者表演给谁看,只是陈野对自身窘迫的习惯性主动自嘲。在那些鱼龙混杂的打工场所或街头巷尾,他早就学会把自己先变成一个笑料。别人觉得没劲了,也就懒得真找你麻烦。藏着掖着那点在意和紧张,容易招灾。
念完,他才仿佛刚意识到有人,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目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掂量,看向站在楼梯上方刚出现的那个模糊的人影。
四目相对。
林渡居高临下,背着光。他刚办完手续,正准备穿过这条捷径去领教材。楼梯间昏暗的光线里,他清晰地看到了陈野眼中那抹飞快收敛的锐利,也捕捉到了那刻意为之的拙劣发音下一闪而过的窘迫。
陈野也看清了——是那个开学典礼上站得像根电线杆子、说话一板一眼的新生代表,林渡。一个班的,标准的“别人家孩子”,跟他陈野压根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心里没啥波澜,不羡慕也不鄙视,就觉得这种人通常事儿逼,离远点好。
林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对刚才那声“破里斯”做出任何反应,仿佛没听见。他的视线只是在陈野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半秒,又扫过他手里那本饱经沧桑的单词本,最后落在他书包带子上沾着的一小块深褐色、带着陈旧木质纹理的灰尘上。那不像校园里的尘土,倒像是从某个年深日久的角落带来的印记。
他什么也没说,微微侧身绕开了,目光平静地示意自己只是路过。
陈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打算废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拎起他那破得能挂个牌子进大英博物馆当古董的旧书包,随意地甩在肩上,不再看林渡,沉默地走下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没有招呼,也没有多余的姿态,只有脚步声在空旷楼梯间里单调的回响。
楼梯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灰尘味道,林渡在原地站了几秒,随即迈步向下,脚步依旧沉稳。那个叫陈野的男生和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火焰,以及那声古怪的“破里斯”,仅仅作为一个观察到的异常现象,被林渡冷静地归档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暂时封存。他的世界,依旧以固有的精密节奏运转着。
高一(3)班的教室宽敞明亮,崭新的桌椅排列整齐,散发着淡淡的木漆味。
林渡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央。他的课桌干净得光可鉴人,除了刚领到的崭新教材码得和豆腐块一样放在右上角,桌面上只有两样东西格外醒目:一张用红色马克笔写着“高考倒计时1022天”的醒目标语,贴在桌沿最显眼的位置;另一张则压在玻璃板下,是用尺子比着画得比监狱放风表还严的方格计划表。表格里,从早读到晚自习,每一节课都被精确分割成预习、听讲、复习几个小方块,时间标注精确到分钟,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
此刻是下午第二节数学课。班主任兼物理老师名叫顾全,是个四十出头、戴着细方框眼镜,看着挺利索的女教师。她正讲解一个基础但重要的概念,大部分同学都听得认真。林渡坐姿笔挺,目光专注地盯着黑板,手中的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流畅地移动,过滤并记录着要点。
然而,讲台上的顾老师讲得兴起,一个知识点延伸出去,拖堂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林渡的目光依旧盯着黑板,但仔细看,会发现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桌下放在大腿上的左手,食指正以越来越快的频率敲击着裤缝,哒,哒、哒……无声而急促,仿佛秒针在倒计时。
他视线扫过玻璃板下那张计划表——第二节下课的“整理笔记”小方格已经被侵占,眼见着下一格“做竞赛卷”也要被牵连到。
终于,下课在拖堂十二分钟后姗姗来迟。顾老师意犹未尽地收尾:“好,今天就到这里,课代表把练习卷发下去,今天讲的知识点回去好好消化,明天上课前交!”
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和收拾书本的稀里哗啦声。林渡面无表情,立刻动手,将桌上的教材、笔记本、练习卷分类归位,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然后,他迅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数学竞赛卷,铺在桌面上,试图立刻切入“做竞赛卷”的方格里,仿佛要将刚才被浪费的时间连本带利夺回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
就在这时,一个热气腾腾的高大身影“哐当”一声砸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是李凯,校篮球队的,他现在的同桌。刚训练完回来,带着一身馊汗味儿和球场上的亢奋,大大咧咧地把篮球往桌肚里一塞,震得林渡笔尖在卷子上划拉出一道刺眼的斜杠。
更糟的是,李凯没注意到同桌瞬间僵硬的脊背,热情地拍了拍林渡的肩:“嘿,林渡!早上数学课最后那道题你听懂没?我怎么感觉有点绕啊?”
林渡猛地侧过头,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李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那眼神冰冷得几乎能将空气冻结。李凯被这眼神看得一哆嗦,缩回手摸了摸鼻子,嘀咕了一句:“……靠,至于么。”他识趣地转过头,不再试图招惹。
林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卷子,但刚才被打断的思路却像断线的风筝,一时难以接续,他的左手攥住了校服裤的布料。卷子上那道小小的斜线有点扎眼。
林渡发觉这个看似秩序井然的教室,似乎充满了无法归类、无法掌控的变量。这不禁让他感觉有点头疼。
接下来的几天,是高一新生的例行军训。
操场被烈日炙烤得滋滋冒烟,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整个热气腾腾的操场几乎没有活物的气息,每个班级方阵里都弥漫着一股刚被通知要加三倍税、憋着劲儿又不敢真造反的绝望气息,只有教官那破锣嗓子的干嚎声回荡在场地上空。
林渡的每一个动作——立正、稍息、转身、齐步走——都精准得如同用卡量过,角度、力度、节奏分毫不差。汗水浸透了迷彩服,顺着下颌线滴落,他也跟焊在地上似的,眼神锐利地平视前方。这种高度结构化的军训秩序,对他而言反而像一种解脱,让他得以暂时摆脱教室里那些不可控的变量。
在队列的另一端,陈野的身影偶尔会进入林渡高度专注的余光范围。与林渡的绝对标准不同,陈野的动作带着一种在规则边缘游走的生存智慧。
他能完成所有指令,但总有股难以驯服的野性:站军姿时,肩膀会微微垮塌一个微妙的弧度;踢正步,高度和力度都能达标,然而,在教官视线移开的瞬间,他总能找到最省力的方式调整重心,让肌肉得到一丝喘息。林渡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细微的滑头,像蚊子哼哼,声音不大,但烦人,嗡嗡嗡地挠着他那根追求绝对秩序的神经。
休息哨一响,林渡走到指定的休息区,拿出水壶小口补充水分,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环境。
这时,他总能注意到那个身影:陈野总能第一个精准地滑向树荫下最阴凉的那片水泥地。他席地而坐,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土,麻利地从磨损严重的旧书包侧袋里掏出那本卷了边糊满胶带的单词本,争分夺秒地低头啃读起来,嘴唇无声地蠕动,仿佛周围的喧嚣、疲惫、甚至能把人烤化的热气,全部都与他无关。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那本顽强而寒酸的单词本上,那层层叠叠的胶带反射出刺眼的光点。
每当这时,林渡会极其轻微地收紧下颌线。这个叫陈野的男生,连同他手中那本格格不入的单词本,再一次以一种死皮赖脸的方式闯入他的视野。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正前方教官的帽徽上,或者检查自己的水壶是否放回原位。然而,那个在规则缝隙中喘息、在树荫下奋力挣扎的身影总是固执地闯进他的视线。
这个“变量”的存在感,就和操场上蒸腾的热气一样,无处不在,挥之不去,成了一个林渡难以定义的干扰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