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廉价纸巾

作品:《学霸养狗日记

    进来的是陈野。


    他刚结束考试,脸上没挂平时应付人的那副笑,也没别的表情,只有坐在林渡身旁时候的那种谨慎。他假装没看见台面这边杵着个人,径直走到旁边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厕所里骤然放大,盖过了林渡压抑的呼吸。


    林渡强迫自己恢复常态。他关掉水龙头,动作略显仓促。手依旧撑在冰冷的台面上,仿佛要将那光滑的釉面捏碎,借此压制住胸腔里的心跳声和几乎堵住胸腔的窒息感。


    他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刺痛肺叶,将所有的情绪都强行按回深处,抬起头盯着镜中自己狼狈的影像。但所有念头在看见镜中自己的时候又开始像绞索般收紧,他再次俯身,掬起水用力拍打在脸上。


    就在这时,旁边哗哗的水声停了。


    陈野拧紧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林渡极力压抑的、几乎被水流声淹没的低语钻入了陈野的耳朵:


    “……如果没有……前五……”


    那声音听着下一秒就要溺水一样,听着让陈野都快窒息了,完全不像那个平日里那个冰坨子一样的同桌。


    陈野眉头拧紧了。就他妈这点事儿?没进前五?第一次月考是挺重要,但没进前五能怎么着?谁还能把他吃了?


    不过林渡这个状态明显是没考到就有人要吃了他。


    市一中真他妈邪门。


    陈野见过很多人崩溃的样子,嚎啕大哭的、歇斯底里的、麻木认命的,但从没见过像林渡这样,明明整个人像绷到极限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表面平静的。


    这种近乎自毁的压抑,让陈野感到的不是不解,而是隐隐的不安。深重的痛苦藏在冰层之下,反而更显危险。


    陈野酝酿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语气带着点底层小民特有的务实,但多了些安慰的意味:“考都考完了,琢磨也没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渡湿透的头发和被搓得通红的脸,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不是高考。一次摸底考,下次考回来就是了。”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开解,虽然他知道大概率屁用没有。


    “下次?”林渡抬起湿漉漉的脸,镜中的眼神瞬间露出被刺痛般的锐利和偏执:“没有下次!必须每次都是前五!”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激烈,深吸一口气,稍微压低了声音,“你不明白……但是……我必须考到前五……”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必须”,但陈野看他那副样子生怕问了更刺激到他,很礼貌地闭嘴了。“想考好”陈野当然理解,但不理解这种“必须每次”的邪乎执念从何而来。


    他看着林渡的眼睛,感受到这个同桌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他不知道林渡干嘛这样折腾自己,有点偏执,又有点……可怜?他搞不懂这压力的根源,只觉得沉甸甸的。


    陈野脸上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眼神里那点困惑变成了略带复杂的平静。他放弃了开解,语气淡了:“好吧,你们尖子生就是牛逼……那随你。”他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一包皱巴巴的、印着街角便利店logo的临期打折纸巾。包装很薄,看起来里面没剩几张。


    他看了看林渡湿透的头发和衣领,又看了看台面上那一小滩水渍。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纸巾直接递给林渡,往前挪了小半步,像是随手一搁,把那包纸巾放在林渡手边一块还干着的地方。


    放纸巾那一下,陈野的手在灯光底下晃过。那不像个学生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糙,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手背上一层薄茧,指关节上横着新旧交错的疤——有像被铁皮划的,有像磨出来的水泡印子,还有一两道颜色发暗的旧伤,趴在手背和小臂上。


    空气再次凝滞。只有水龙头未拧紧的滴水声,滴答,滴答,被无限放大。


    “擦擦吧,衣服都湿透了,别感冒。”陈野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关心。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


    林渡的目光,从镜中陈野漠然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移到了台面上那包突兀的廉价纸巾上。塑料包装皱巴巴的,印着俗气的便利店广告。


    陈野那句“随你”和这个实实在在的、微小的善意举动,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难以解读的对比。前者是对他执念的漠然回应,后者却是一个笨拙的、不带评判的、甚至有点粗鲁的关怀信号。


    林渡胸口所有翻腾的焦虑,反驳的冲动,以及在旁人面前失态的不适,在这包静静躺着的纸巾面前,奇异地平息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失控了,对着一个并不了解情况,甚至都算不上熟悉的同桌,发泄了自己一直以来积攒的压力。一丝迟来的疲惫和轻微的尴尬涌上心头。


    他看着陈野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地提高了一点音量:“……谢了。”陈野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算是听到了,然后推门走了出去。厕所里只剩下林渡一个人,哗哗的水声早已停止,只有水滴从下巴滴落台面的滴答声。


    林渡带着审视和一丝无法言喻的好奇,看向陈野离去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扇门板。


    陈野洗得发白,领口松松垮垮的短袖。


    陈野迈步时那种随意甚至有点懒散,却异常稳重的步伐。


    那包放在湿漉漉台面上的廉价纸巾,像一个沉默的、小小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了林渡冰冷坚固的世界边缘。它廉价、粗糙、格格不入,却带着陌生的温暖触感。


    这种直接的、不带任何评判或目的的、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鲁的善意……林渡感到一种久违的的困惑。在他被精确规划,充满交换逻辑的世界里,纯粹的关怀是稀缺品,甚至是不被信任的奢侈品。


    母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冰冷而清晰:“任何无缘无故的好意都值得警惕,林渡。记住你父亲最初的那些糖衣炮弹。”父亲的形象——那个曾用虚假的温柔和昂贵的礼物编织陷阱,最终却将母亲推入深渊的男人——瞬间在脑海中闪过。


    但这包纸巾当然不是糖衣炮弹,它太廉价太微不足道了,又恰恰是这种微不足道,反而让它更……纯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几天后,月考成绩公布,成绩单张贴在每个班的后门。林渡的名字赫然排在班级第一,年级第三。他紧绷的肩膀终于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一丝,但眼神扫过榜单前列的其他名字时,依旧带着审视和评估,计算着下一次必须缩小的差距和被追赶的风险。


    林渡回到座位上,目光划过自己刚发下来的那份近乎完美的试卷上。每一个分数都精确地落在预期上,但轻松并未降临,反而被更深沉的疲惫取代。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被一片刺目的猩红吸引——是陈野桌上那张摊开的英语试卷,48分的数字被红笔粗暴地圈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皱眉,目光上移,却瞬间凝固在另一处。


    那是陈野的物理试卷。鲜红的“100”分旁边,老师用更粗重的笔迹圈出了一道附加题的解答区域。


    林渡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不是林渡那种步骤清晰如同教科书的优雅推演,而是野蛮的直击核心——寥寥几步,几个关键公式被箭头粗暴地指向最终答案,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代表受力方向的小箭头示意图。思路简洁到近乎粗暴,却精准地绕开了最繁琐的环节,直抵核心逻辑。


    “这解法……”林渡心中掀起一丝认知被挑战的奇异感。这绝非凑巧能解释。它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锐利,像一把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刀,瞬间劈开了陈野平日里那层嬉皮笑脸的厚厚伪装。


    他忍不住侧目看向陈野。


    陈野正被宋朗他们几个围着调侃分数。


    “卧槽!野哥!” 一声夸张的惊呼在教室后方炸开,是宋朗。他手指着那张物理试卷,眼睛瞪得溜圆,嗓门大得全班都能听见:“英语48?!物理100?特么居然是满分?!最后那道题全校到底几个人做出来了?” 他这一嗓子,立刻引来周围几个同学的围观。


    “48分……啧啧,野哥你这偏科偏到姥姥家了!” 旁边的李云飞也忍不住咂嘴。


    陈野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嘻嘻什么都不在乎的死样子,甚至带着点自嘲,摆摆手:“蒙的蒙的!老子把会的公式都糊上去了呗!”好像那满分真不值一提。


    然而,就在他低头翻看自己那份满是红叉的英语试卷的瞬间——就在那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林渡清晰地看到了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捏紧的拳头。


    前所未有的探究欲在林渡冰冷的心湖里悄然滋生。他第一次真正对这个坐在身边的不速之客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那张48分的英语试卷和100分的物理试卷,像两扇截然不同的门,同时向他打开了一条缝隙,引诱着他去窥探门后那个隐藏的陈野。


    就在这时,陈野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又或者纯粹出于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他翻卷子的动作顿住,猛地侧过头,精准地捕捉到了林渡探究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正落在他桌上那份猩红的48分英语卷子上。


    空气凝固了半秒。


    陈野脸上那层笑像泡了水的墙皮一样,“唰啦”一下剥落得干干净净,猝然露出了底下带着冷硬棱角的警惕。但随即那点吊儿郎当的弧度又被他迅速重新扯了回去,虚虚的贴在他脸上。


    陈野的身体往林渡这边不着痕迹地倾了倾,压低了嗓子道:“看够了?”他嘴角那点刻意挂上去的弧度还是挂不住了,终于还是难看地往下撇了撇,“林渡,我这破英语,够不够给你下饭的?”


    宋朗他们早就散了,陈野的声音被课间的嘈杂吞了大半,只在两人之间这块小小的空间里传播。


    林渡看着陈野脸上比刚才更显刻意和单薄的伪装,脑子里忽然闪过厕所台面上那包皱巴巴的廉价纸巾。


    他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看陈野,目光落回自己桌上那份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随后他伸手把自己的那份卷子朝着陈野的方向平稳地推过去一小寸,停在两张桌子交界的缝隙上方。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抬眼迎上陈野带着刺的目光:


    “你的解法很特别。”他顿了顿,下颌朝陈野桌上那份物理卷子被圈出的区域微微地点了一下,“最后那道题。”


    陈野钉在林渡脸上的锐利眼神,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猛地闪烁了一下。


    卧槽,老子错怪林渡了。林渡不是在看笑话?……是在看……那道题?还说……很特别?


    预想中的冰冷无视或者更甚的优越感嘲讽都没来,而是一句带着认可意味的评价。


    陈野运用了十几年从未失手的笑头一次卡住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错愕。那点警惕和恼火迅速被错愕取代,甚至混进了一丝细微的窘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终也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林渡将那张被他推出去一小寸的试卷,又一丝不差地拉回了原位。整个过程,他的视线没有直接落在陈野那张表情管理彻底失灵的脸上。


    这个同桌,远比他想的复杂。那点笨拙的善意,物理试卷上透出的生猛锋芒,还有此刻这被打懵似的错愕……勾勒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轮廓。他不是个靠"蒙"的偏科生,也不是个爱耍滑头的小混混。他身上有某种被压抑的、强大的东西,也有某种不愿示人的、真实的……笨拙的渴望。


    这块名为“陈野”的碎片,这个他在陌生世界里最大的变量,终于彻底脱离控制,从一块微小的拼图碎片,化身成了一幅完整的、自成体系的空缺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