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拼图游戏
作品:《学霸养狗日记》 在林渡的世界里,万物皆可拆解为待归位的碎片。他的高中生活,便是由无数这样的碎片组成的拼图游戏。
每一刻都被精确地切割、归类、安放,桌面上那张压着透明桌垫的方格计划表,就是这场游戏的蓝图。每一格代表一小时,甚至精确到每一分钟,都被他用一丝不苟的字迹填满:预习、课堂、复习、刷题、归纳、总结……循环往复,严丝合缝。
这是一幅由他亲手绘制、并孜孜不倦地拼凑着的理想图景——每一块碎片都必须严整地嵌入预设的位置,构成一个无懈可击、光辉耀眼的“完美高中生涯”拼图。
最初,陈野只是他精密规划世界里的一个突兀色块,一块形状模糊、边缘刺眼的碎片,被林渡下意识地搁置在认知的边缘,虽显眼,但林渡自信能将其纳入认知的某个角落,或最终无害化处理。
然而这种刻意维持的忽略,彻底被陈野展现出的、某种林渡无法完全理解也无法屏蔽的原始力量打破了。
这个物理天赋惊人却又英语垫底的陈野,这个市井气浓重却能递出纯粹善意的陈野,其行为模式根本无法被简单地归入“差生”或“混混”的既定类别。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林渡分类系统一场旷日持久的挑战。
林渡并非第一次注意到陈野在物理上的天赋,那张月考物理满分的试卷本身就是无法忽视的证据。但试卷只是静止的阶段性成果,陈野在解题过程中展现的思维特质,却在一节节课堂上像道无法预测的电流,不断冲击着林渡对“解题”这件事的认知边界。
林渡习惯了秩序井然的逻辑推演,每一步都清晰可循,如同他计划表上的方格。但陈野不同,他像一头拥有惊人直觉的野兽,面对一团乱麻似的物理情景,常常能爪子一挥撕开表象,精准找到其中的要害。
他的草稿纸往往混乱不堪,但所有关键的地方却总能被他以一种近乎野兽本能的准头一口咬住。
这种高效到有点暴力的解题方式,与林渡追求的严谨规范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这种反差带来的不是轻蔑,而是一种磁石般的奇异吸引力。林渡发现,自己的精密系统在面对陈野这种变量时,并非完全排斥,反而产生了类似“系统识别到高兼容性但未知协议设备”的微妙反应,需要更多的观察数据来理解其运行逻辑,以判断其对自身系统稳定性的最终影响。
这块碎片的棱角分明,质地独特,无法被磨平。它压根不鸟林渡那套规范的评价体系,或预设的未来图景,而是拥有自己的磁极,在林渡的认知版图上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注意碎片,彼此碰撞、组合,逐渐自成体系。
林渡意识到,想要理解这个变量,想要解析这种矛盾,甚至仅仅是为了维持自身精密板块的稳定,他都需要更深入地研究陈野。于是他开始了观察,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扫视,而是研究般的专注,试图解码陈野行为模式背后的逻辑。
就像此刻,物理课,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复杂的连接体问题,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笃笃的声响。大部分同学听得眼睛发直,笔尖在纸上犹疑不定。林渡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受力分析图跟机器印出来的一样精准,每一个力的箭头都恰到好处,但他的余光却锁定了旁边那个混乱与天才并存的源头——陈野。
陈野压根没看黑板。他低着头,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涂抹。不是乱画。林渡看得分明,他迅速勾勒出几个关键状态——物体启动瞬间的受力、匀速运动时的平衡、分离临界点的状态跃迁。线条潦草狂放,像被狂风吹乱的野草,但力的作用点、方向、甚至能量转换的示意,所有核心关系全部都清晰得惊人。顾老师巡视经过,脚步在陈野桌旁顿住,目光扫过那张草稿纸,脸上的惊讶和赞赏几乎掩饰不住。
下课铃响,沉闷的空气被打破。林渡将上一节课的卷子收进文件夹,开始整理笔记。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
“哎哟!”
前座学习委员吴晓敏捂着右手食指,指尖渗出一小点血珠。她面前摊开的物理书躺着一枚边缘锋利的小金属片——显然是刚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崩出来的。身边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野身上,他桌面正摊着一堆零散的零件和工具,一个拆了一半的旧计算器暴露在外。
陈野脸色微微一变,那层惯常的懒散瞬间褪去,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惶恐。“对不住对不住!”他立刻站起来,动作麻利地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他快步走到吴晓敏桌旁,脸上堆起有点讨好的笑容:“学委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这破玩意儿没弄好,崩飞了。快,用这个消消毒,贴上!这铁片挺锋利的。”
他熟练地撕开包装,把沾了碘伏的棉签递过去,动作有种年龄不符的周到,仿佛处理过无数次类似的小意外。
吴晓敏本来还有点懵没反应过来,看陈野在自己面前表演了这么一套行云流水的一条龙服务,反而被逗笑了:“你这么紧张干嘛?多大点事儿,就破点皮。”
陈野见好就收,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谄媚地咧嘴:“这破玩意儿,”他拿起那枚肇事的铁片,自嘲地笑了笑,语气轻松底下绷着根不易察觉的弦,似乎在掂量措辞,“回头我保证把它收拾好,再也不让它暴起伤人了哈。”
他表现得太过熟练和“懂事”,反而让林渡感到一丝违和。那瞬间的惶恐太真实,不像是装出来的。
林渡看着陈野点头哈腰地道歉处理,那包便宜纸巾带来的微妙感再次浮现。这个人,似乎总能在闯祸后用最快的速度、最市井的方式抹平痕迹,但这熟练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不安?
下一节是化学课,老师在讲反应公式的时候拓展讲解到了抽象的平衡常数K值。概念对于高一学生稍微艰涩了些,课堂气氛有些沉闷。
陈野突然插话,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平静:“老师,如果这里温度升高了,平衡是不是就像…呃…夏天水管里的水压不够,水流变慢了?系统得自己找补回来?”
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用力一拍讲台:“对!就是这个意思!虽然不完全精确,但你这个类比非常形象!抓住了勒夏特列原理的核心——系统会自发对抗外界条件的改变,建立新的平衡!”老师忍不住追问,带着好奇:“你这思路…很实用啊,有点像工程思维,哪学的?”
陈野挠了挠后脑勺,仿佛刚才那个提问的不是他:“…就…平时瞎琢磨呗,修点东西啥的。这不,刚下课还修坏了个计算器,崩了咱吴同学一手血。”他半开玩笑地提了一句课间的事,引来一阵哄笑,巧妙地化解了老师追问的秘密,也把自己刚才的狼狈变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但林渡注意到,陈野坐下时,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袖口。那里蹭了块刺眼的碘伏黄渍。
陈野在物化课上的闪光时刻很多,也更活跃,步骤跳得跟羚羊似的,字写得像鬼画符,但问题总能被他化繁为简,迅速解决。这种完全非科班的解题能力让林渡感到一种震撼,也带来一丝微妙的失衡感。然而,这种失衡感在看到陈野面对英语试卷时,又奇异地消散了。
英语随堂小测的卷子发下来。陈野对着那蚯蚓一样的字母和四胞胎选项,眉头拧成了麻花。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嘴里无声地咒骂了一句,眼神里是看天书的茫然和挫败。那股在物化难题前睥睨一切的邪乎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抓瞎。
高一的时候尚且没有进行文理分班,政史地这三门课对陈野来说就是蹲大牢。陈野这人在听不懂或觉得没劲时,不会像周围人一样悄悄闲聊(当然林渡没有给他闲聊的机会)或者睡觉。
他更多的时候是看似放空地观察着整个教室——眼神扫过前排女生小声传纸条的动作,评估着周围几个男生交换眼神和偷笑传递的信息,甚至留意着窗外走廊上路过的老师身影。
那是种在复杂环境中养成,近乎本能的警惕,像一头在陌生领地逡巡的野兽,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
当这种观察也耗尽了他的耐心的时候,他会偷偷在抽屉里翻看那本破旧的单词本,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对着那些扭曲的字母无声地较劲。
他们班上高一就决定了要选物化生的人几乎占了九成,文科课的抬头率低得可怜。年纪大的教师面对此等情况尚且习以为常泰然自若,但他们班的历史老师才毕业不久,刚满腔热血地进入学校教书就遇见了这群油盐不进的理科牲口,颇有使出浑身解数对牛弹致爱丽丝的无力之感。
一次,历史老师环视一圈发现竟然有零个人看她黑板上写了半天的板书,唯一抬着头的陈野还是眼睛到处乱瞟不知道在看什么,火“噌”地就顶到了天灵盖,点名批评撞到枪口上的陈野:“陈野!眼睛看哪里呢?认真听讲!”
陈野名字被点到,跟按了开关似的,“噌”地站起来,身子歪斜着没个正形,眼神放空地戳在窗外灰扑扑的天上,嘴里含糊地嗯嗯应着,浑身上下写着“你念你的经,老子左耳进右耳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课间,林渡做完了题,站在走廊窗边透气,无意中看到角落花坛的灌木丛边,陈野正蹲在那里。他手里掰着半个自己带来的、看起来有点干硬的馒头,小心地放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面前。
那小狗怯生生的,皮毛脏污。陈野皱着眉,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风声送过来些许,刚好让林渡捕捉到:“……还城里狗呢,怎么比大黄瘦多了……下次给你带点有油的。”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那小狗的头,但小狗很怕人,警惕地后退了一点。陈野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下,收了回来。就那么蹲着,等狗崽子把馒头啃完,才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林渡的目光追随着陈野匆匆离去的背影,又落回那只瑟缩的小狗身上。“大黄”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渡的联想。那语气里对“狗”这个存在的熟悉感甚至是怜悯,让林渡对陈野的认知又拼好了一小块拼图——陈野那个磨损严重的旧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生锈的、边缘有些瘪了的金属狗牌。
这周轮到林渡和陈野值日。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渡负责擦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他在后门掸灰时,目光无意扫过陈野乱得像刚遭过贼的桌肚。在一堆卷了边的旧书和皱巴巴的试卷下面,金属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拆了一半、露出复杂精细齿轮结构的旧闹钟机芯,旁边散落着几枚不同型号的螺丝钉,还有一小截磨损的电线。
“我来拖地吧。”陈野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渡的凝视。他已经挽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麻利地提过水桶,动作大开大合,带着经常干活养成的利落劲儿。水渍溅开些许,但效率极高,三两下就把一大片地面清理干净。
林渡擦完黑板,开始整理讲台。陈野拖完地,很自然地抄起抹布,开始擦拭窗台和门框,两人虽无交流,却在打扫范围上形成了默契的分工。
在擦拭靠近陈野座位的那扇窗时,林渡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个拆解的闹钟机芯。陈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动作顿了一下,但没说话,只是更快地擦完了那扇窗,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迅速将那堆零件塞进了书包深处。林渡看着他弯腰收拾时绷紧的肩线,感受到一丝被小心隐藏起来的窘迫。
林渡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耐心地将这些散落在日常缝隙中的碎片——物理天才与英语差生、玩世不恭下的警觉与柔软、机械结构的痴迷、对弱小生命的粗粝善意、因生存压力而生的疲惫与掩饰——一一拾起,审视、比对。
然而,这些碎片形状各异,矛盾重重,他无法立刻窥见它们最终能拼合成怎样的全貌。那个小小的问号,在收集过程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而深邃:这幅名为“陈野”的拼图,其核心图案究竟是什么?
这幅拼图的轮廓模糊而坚韧,其内在逻辑与林渡所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
它的底色不是冰冷的规划与精确的刻度,而是由生存的疲惫、市井的智慧、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对某个遥远目标近乎执拗的渴望共同构成。每一块碎片,都指向一个林渡从未想象过的、充满烟火气与挣扎的图景。
他心中那个小小的问号,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而深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