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野火

作品:《学霸养狗日记

    声浪像粗糙的砂纸,持续不断地打磨着林渡的神经。


    运动会,这种大规模的、无序的、充满肢体碰撞和情绪宣泄的集体狂欢,对林渡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他本能地排斥这种混乱,所有细微的嘈杂——身后看台上兴奋的尖叫、远处裁判含糊的哨音、甚至风吹过彩旗布料的摩擦声——都被无限放大,挑战着他的感官阈值。


    他习惯的秩序是笔直的线条、精确的演算和绝对的安静,而此刻的操场,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失控的、巨大而混乱的噪音源,每一次声浪冲击都让他脊背下意识地绷得更直。


    “林渡!跳高那边马上开始了!”文艺委员沈知遥有点柔弱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在他耳边响起。她塞过来一页刚打印完还带着点余温的运动员名单,气喘吁吁地点着“跳高”一栏,“陈野,第一个高度,重点写他,咱班就指望他拿分了!”说完又费力地挤进了喧闹的人群。


    顾全考虑到林渡这等头脑发达的国宝实在不适合放到赛场上喊打喊杀,于是安排他坐在主席台侧下方的看台区域,负责写通讯稿。这个位置视野极佳,能俯瞰整个赛场,却也正对喧嚣的风暴眼。


    林渡面前摊开崭新的稿纸,手里握着一支笔,被吵得脑袋嗡嗡响,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记录赛事和构思那些鼓舞士气的套话上,“拼搏”、“奋进”、“青春风采”……这些词汇不要钱一样在他笔下流淌。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试图屏蔽掉一些干扰,目光飘向跳高场地那边一个异常醒目的身影。


    陈野本来打死都不想掺和这种学校搞的耍猴戏,但无奈班级里本就大多是林渡这种脑力型选手,后排几头壮点的就算齐齐拉上来披挂上阵,还是填不满众多项目的窟窿。本着自己参加了也不能让陈野好过的原则,宋朗他们几个把陈野团团围住,双手合十作祈求状:“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您就御驾亲征吧!” 旁边的李云飞用力点头,一脸“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肃穆。


    在顾全的甜言蜜语和身边狐朋狗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撺掇与奉承之下,陈野被黄袍加身,只能大喊一声“你们可真是害苦了朕啊!”最终还是报了跳高和4x100米接力。


    此刻,他正在沙坑旁热身。一米八二的身高在高中生里鹤立鸡群,长期体力劳动铸就的紧实肌肉覆盖在匀称的骨架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肩背宽阔,手臂和小腿的肌肉尤其发达,体脂率很低,锁骨和脚踝的骨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透薄的白色运动背心,汗水已经微微濡湿了他的后背,胸前贴着“0535”的号码牌。他活动着关节,拉伸韧带,动作流畅而充满弹性,像一头在晨曦中苏醒、舒展筋骨的年轻猎豹,与周围略显松散的热身氛围格格不入。


    “嘿,这不野哥吗!准备破校记录是不?”一个同样穿着背心、身材壮硕的大块头男生——张家明,隔壁班的校篮球队队长——走过来,带着点熟稔拍了拍陈野的肩。


    陈野侧头,咧嘴一笑,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张队,校记录那是你的地盘。我嘛,纯属被抓壮丁,不出丑都算家里烧高香啦。”张家明哈哈一笑,没再多说,带着人走向另一边热身区。


    这时宋朗不知从哪钻出来,李云飞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不知名的野草叶子,俩人小心翼翼地把这根草别在陈野耳朵后面,一脸庄重:“野哥,加冕仪式不能少哈!此乃上古神草,别的男孩子都有的东西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羡慕……” 陈野哭笑不得地一把薅下草叶子,作势要踹:“你们俩是不是有毛病啊!”


    比赛开始。横杆被裁判一次次升高。前面选手扑腾得稀里哗啦,看台跟着一惊一乍。轮到陈野时,他走到助跑点,深吸一口气,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被屏蔽。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根横杆,整个人的气场陡然沉下来,静得吓人。


    起跑。步伐由慢到快,节奏分明,蹬地有力,塑胶跑道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应。接近横杆时,他猛地二次加速,身体像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积蓄的力量轰然爆发——起跳、腾空、背越,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肩背舒展,核心收紧,流畅地越过横杆,背部着垫,顺势翻滚卸力。动作一气呵成,充满未经驯化的野性韵律和对身体绝对的掌控力。


    “噢噢噢噢!野哥牛x!”围观的同班同学爆发出欢呼。陈野从垫子上翻身站起,轻巧地甩甩头,脸上绽开个张扬到恨不得怼到全场人脸上的笑,带着胜利者的嘚瑟劲儿,朝本班看台方向用力一挥手,目光也随即扫过那片沸腾的看台。


    在那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中,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了主席台侧下方——那个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角落。


    于是陈野那道无意间扫过,带着灼人热度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撞进了林渡的视野里。


    林渡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低头,只是像切换镜头焦点一样,精准地将目光从陈野那张汗津津的脸上平稳地移回了自己面前的稿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视线交汇,只是一帧无关紧要的噪点,被他冷静地过滤掉了。


    “身姿悍利如鹰隼,飞跃的弧线撕裂长空……”林渡的字迹深深陷进纸里,留下一个无声的凹坑。


    横杆升到了一个邪门的高度,接近校记录边缘。前面几个选手接连失败,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连噪音似乎都压低了几分。张家明在陈野前面出场,助跑,起跳,动作标准有力,腾空的高度也足够,可惜后腰擦到了杆子,失败。他懊恼地捶了下沙坑,引来一片惋惜的叹息。


    压力完全落到了陈野身上。气氛紧张起来。陈野再次站到起跑点。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像盯紧猎物的头狼。助跑,加速,起跳——身体腾空,背脊弯成优美的弧度。然而,就在他即将越过横杆的瞬间,小腿似乎极其细微地蹭到了杆子,横杆剧烈地晃动起来。


    这一秒变得无限长,所有人盯紧了杆子的晃动,心脏一齐提到了嗓子眼。林渡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根摇晃的横杆。


    陈野的身体已经落下。横杆在支架上剧烈地弹跳,一下,两下……幅度越来越小,最终——稳住了。


    “哇——!!!”巨大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看台。宋朗第一个跳起来,激动得差点把旁边同学撞倒,扯着嗓子吼:“牛逼!野哥牛逼!!” 他一把抱住旁边的李云飞,两人在看台上像连体婴一样蹦跳起来。


    声浪再次冲击而来,林渡却感到一阵奇异的耳鸣,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推远了。陈野躺在垫子上,胸膛剧烈起伏,看着那根稳稳当当的横杆,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得晃眼。


    他坐起身,朝着本班看台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目光再次习惯性地扫过那片区域,这一次,他的视线在掠过主席台侧下方时,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看到了那个依旧焊在座位上,但明显抬着头看向自己的林渡。


    陈野的眉头挑了一下,一丝“抓到你了”的促狭飞快地掠过他带笑的眼睛。随即,那笑容变得更加肆意张扬,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和野性。他没有刻意停留,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冲着那片看台的方向,更加用力地扬了扬下巴,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


    这一次,林渡没移开视线。隔着人海、尘土与喧嚣,两人的视线有了短暂的交汇。林渡脸上依旧缺乏表情,但陈野似乎捕捉到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那双冰封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光芒。


    那光芒稍纵即逝,却让陈野心头莫名一动,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比单纯的胜利似乎又多了一点什么,比刚才征服横杆的狂喜也多了点什么。


    他想不明白,只是不再看向那个角落,转而投入到更热烈的欢呼中,很快就被从看台冲过来的几个好哥们裹挟着走了,一小撮人在操场上大马金刀张牙舞爪地舞动。


    林渡低头,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征服新的高度……”写完,他几乎是有些脱力地放下笔,指尖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微麻意。操场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名为“陈野”的屏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搏动,带着陌生的热度,提醒着他某种冰封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燃烧。


    跳高项目结束,场地进入短暂的休息调整期。林渡用绘图尺比着,在稿纸边缘画一条绝对笔直的分隔线,试图将思绪拉回通讯稿的框架内。


    一阵带着汗水和尘土气息的风掠过身侧,一瓶还带着冰凉水汽的矿泉水,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沙粒和汗渍的小脏手,随意地放在了林渡手边的台阶上。瓶身外侧凝结的水珠迅速在稿纸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林渡的动作停住,抬头。


    陈野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里还拿着另一瓶拧开喝了一半的水。他晒得久了,额发被汗水浸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饱满的额角,运动背心前襟也湿了大片,紧贴着紧实的胸肌轮廓。他微微喘着气,脸上还带着日晒后的红晕和未散尽的笑意,但眼神里却没了刚才在场上那种锐利的审视,反而带着点朴实的随意,还有点笨拙的关心。


    “喏,”陈野下巴朝那瓶水点了点,语气自然得像在招呼街坊,“看你坐这儿写半天了,晒得脸都白了。我同桌要是没人管被渴晕了,我可担待不起。”他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后勤部队,也得记得补充水分啊。”


    林渡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或者解释自己不需要,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发出一个极轻的气音。那瓶水放得有点歪,水珠正沿着瓶身往下滑,洇湿的范围在扩大。林渡想伸手去把它摆正,但手指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陈野似乎没在意林渡的沉默,他仰头灌完了自己瓶子里的最后一口水,抬手随意地用胳膊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渍,目光扫过林渡面前摊开的稿纸和那把笔直的绘图尺,眼神里掠过一丝好奇,像是在看一个看不懂的精密仪器,但他什么也没问。


    “接力马上要开始了,”陈野晃了晃手里的空瓶,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侧过半边身子,对着林渡嘴角勾起一个带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笑容,语气带着点期待补充了一句,“那个,通讯稿……记得给我写帅点啊!”


    远远听见宋朗的大嗓门在喊:“野哥!检录啦!别磨蹭!李云飞说他再不来就替你跑最后一棒了!” 接着是李云飞惊恐的辩白:“放屁!宋贵人不得信口雌黄啊!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陈野笑着朝他们骂了几句,不再停留,迈开长腿朝着接力赛检录处大步走去。他随手将空瓶抛进跑道旁的垃圾桶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身影迅速融入了远处攒动的人潮中。


    林渡站在原地,手指上还残留着绘图尺冰凉的金属触感。他低头,看着手边那瓶兀自散发着寒气的矿泉水。瓶身上的水珠已经汇成细小的水流,在他工整的稿纸上蜿蜒出一道不规则的湿痕,正无情地侵蚀着他刚刚画好的、象征秩序的分隔线。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擦那道湿痕,也没有立刻去碰那瓶水。只是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冰冷的瓶壁。丝丝凉意顺着指尖瞬间窜上,奇异地驱散了心头因喧嚣而起的几分燥热。


    林渡拿起瓶子拧开瓶盖,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真实的清凉。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陈野消失的方向。


    操场上,为接力赛准备的呐喊声浪正一浪高过一浪。林渡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在稿纸上那道被水洇开的、不规则的湿痕上方。他顿了顿,换了一页纸,重新落下了笔。这一次,他依旧写得工整,但落笔的力道似乎柔和了一些。


    “身姿矫健,飞跃如鹰隼;心志坚定,征服新高度……0535号陈野同学,在跳高赛场上展现的不仅是力量,更是……”


    他停住了,似乎在斟酌用词。被他放在一旁的稿纸上的湿痕边缘,水渍正慢慢干涸,留下淡淡的印记。远处,接力赛发令的鸣响,如同野火点燃的信号,骤然撕裂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