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三嫁为后》 院子里,秋风又起,卷起一片枯叶,落在阿阮补丁累累的裙摆上。
小丫头还太小,不懂太多,听到娘亲这么说她开心极了,“太好了,爹爹要回来了,给我带糖人吃。”
阿阮轻轻得抚摸着她的小脸说道:“你先回屋去,娘要跟大娘说几句话。”
小姑娘很听话,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屋里。
小孩子虽不懂,可是张大娘就看得清楚。看到阿阮的表情,她大概也猜到些什么。
阿阮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张大娘连忙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哑着声音安慰:“哎哟,别哭别哭,真是可怜呀,你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哟?”
张大娘用袖口抹去她的泪水:“你别着急,明个先去把抚恤金领了。据说现在阵亡家属没有月米领了,要不然只要你不改嫁,你们娘俩吃是不用愁,但也不用担心,你长得好看,肯定有人愿意娶你,大娘也帮你注意着,一遇到好的汉子,立刻跟你说。”
张大娘说了什么,阿阮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长得好看,什么娶不娶的,什么米……她现在只想让自己的丈夫回来,她不要别的依靠。只要她能回来,哪怕他断胳膊断腿她也认了。
张大娘安慰了她一会儿,家里的汉子叫她回去,于是张大娘便不得不离开,临走前又安慰了阿阮几句。
阿阮关上院子里的大门之后回到了屋里,看着女儿正坐在椅子上,将最后一口红薯啃干净,就连皮都咬了两口,舍不得松开。她一阵心酸,来到女儿身边坐下,将她的小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
夕阳一寸寸沉向远处的山坳,把最后一点金红揉进云层里,掠过的飞鸟似乎披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风渐渐凉了,吹得树梢沙沙响,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又随着光线淡下去,慢慢融进渐浓的暮色里。
阿阮坐在堂屋门口,借着最后一缕光线,手中的针飞快穿梭,补着一件囡囡的旧袄。一边缝补,眼泪一边往下掉,可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堂屋里面泥墙斑驳,角落里还堆着几根未劈尽的柴火,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囡囡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老母鸡,咯咯笑着,红绳小髻在风中晃动,粉嫩的小脸蛋冻得微红,像是熟透的苹果。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妇人尖细的嗓音:“阿阮在家不?大哥大嫂来看你了!”
阿阮手一顿,针尖不小心扎进指腹,渗出一滴血珠。
囡囡小脸蛋儿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娘,他们咋来啦?”
阿阮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柔声哄道:“没事,囡囡,去屋子里玩儿,娘跟大伯大娘说点事。”
囡囡听话的跑了进去。
她皱了皱眉,起身迎出去,脸上挤出一抹淡笑:“大哥,大嫂,怎的今日有空过来?”
来的是谢玄朔的兄长谢长福和嫂子周氏,他们住在村子的另一头,自从公婆死后,兄弟俩就分家了。本就不多的家业,基本都被长兄占去了,十亩地,玄朔只分了两亩。
谢长福四十出头,却已经佝偻着背,脸皮蜡黄,穿着件灰布长衫,袖口磨得发亮,眼神躲闪,透着几分市侩。
周氏身形瘦长,裹着一件花布袄,鬓边插根铜簪,嘴唇薄得像刀片,说话时嘴角一撇,带着股阴阳怪气的劲儿。
她手里拎着一小篮青菜,像是刚从地里拔的,根上还沾着泥,摆明是敷衍的礼。
“哟,阿阮,这日子过得可还好?”周氏一进院子,眼睛四下乱瞟,瞅着那补丁摞补丁的门帘和院角的破水缸,嘴角扯出一丝笑,“你这小日子,啧啧,瞧着怪清苦的。”
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像是施舍般拍了拍手。
谢长福站在一旁,搓着手,嘿嘿赔笑:“弟妹,玄朔走前托我们照看你,咱这不就来看看嘛。”
阿阮心头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招呼两人进屋坐下,端上两碗刚烧的热水,淡淡道:“多谢大哥大嫂惦记,我和囡囡过得还行,饿不着。”
她这话不冷不热,带着几分疏离。
这两年,丈夫从军,谢长福夫妇嘴上说得好听,却从没真心帮过她一把。
反倒是她,以往隔三岔五得拿自家省下的米面去接济他们,去年周氏生病,她还用玄朔寄回来的军饷给抓药。她念着这是玄朔的兄嫂,总不能视而不见,可他们却想这一切都是她该做的。
慢慢的,她便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不再管他们,也不要他们管,如今他们上门,阿阮直觉没好事。
周氏呷了口热水,皱眉嫌烫,搁下碗,斜眼瞅着阿阮,开口道:“阿阮啊,咱也不跟你绕弯子。听说边关来了消息,玄朔他……唉,不在了,是吧?”
她叹了口气,挤出两滴眼泪,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装得像模像样,“我这当大嫂的,心里怪难受的。玄朔好歹是我家老二,他走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咱得帮衬着点。”
阿阮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强压住心头的火,低声道:“大嫂有心了,不过我能撑得住,不劳你们费心。”
她话里带刺,隐隐点出这些年他们的不管不问。
谢长福干咳一声,接过话头,语气里透着几分急切:“弟妹,你这话可就见外了。玄朔走了,朝廷不是给了抚恤吗?那可是据说有六贯钱呢!咱都是一家人,这钱……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搓着手,眼睛盯着阿阮,像在算计什么。
周氏连忙附和,声音拔高了些:“就是!玄朔是我家老二,这抚恤钱,咋也得有我们一份。咱家这些年也没少帮你,米呀面的,哪回不是我掏腰包?如今你得了银子,总不能独吞了吧?”
她说着,瞥了眼院子里玩耍的囡囡,语气酸溜溜的,“再说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丫头片子,能守住这钱?还不如分给我们,给你大哥多置点田,往后你们也好有个依靠。”
阿阮听了这话,心头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像是被点着的柴堆,噼啪作响。
阿阮“啪”地放下茶碗,站起身,眼神冷得像冬天的霜:“大哥,大嫂,你们说帮过我?这些年,我和囡囡哪次能依靠你们?”
谢长福和周氏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噎住,脸上的假笑僵了僵。
周氏很快反应过来,尖着嗓子道:“哎哟,你这话说的,我们怎么没帮?你男人走的时候,我们可是答应过要照应你的!”
阿阮冷笑一声,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照应?” 她一字一句道,声音低得可怕。
“囡囡两岁那年发高热,我抱着她去敲你们的门,大嫂隔着门说怕病气染了你家孩子,连门都没让我进。”
“去年春荒,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我去找大哥借粮,大哥说玄朔的军饷快寄来了,让我再等等。”
“今年开春,我绣了一个月的帕子,托人去县城里帮我卖,想给囡囡做件新衣服,结果半路被你们拿走了钱,向对方谎称这钱你们会给我,可你们只给我两成都不到。”
她每说一句,谢长福和周氏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周氏恼羞成怒,尖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谢家待你不薄,当初你娘死了,我们谢家看你可怜才养了你,给玄朔当童养媳,要不是我们家,你早就饿死了!现在玄朔不在了,我们没把你赶出家门就算仁义了!”
阿阮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却一滴泪都没掉。
“你们也配跟我谈仁义?当年是玄朔的爹娘收留我,这茅屋也是我和玄硕一点点盖出来的,跟你们有何关系?”她声音发抖,却字字如刀,“囡囡饿得哭的时候,你们在吃白面馒头,我寒冬腊月去河边洗衣,冻得手裂出血,你们连一块木炭都没给过。现在听说抚恤钱要发了,你们倒记得我是谢家的媳妇了。”
谢长福脸色铁青,猛地拍桌站起来:“你这婆娘!别给脸不要脸!这抚恤银是谢家儿子的卖命钱,你一个外姓女人,凭什么独吞?”
阿阮盯着他,忽然笑了,那笑比冰还冷。
“好,既然大哥大嫂这么想要……”
她转身从东屋里拿出一把柴刀,砰地砍在桌上,刀刃深深嵌进木头里。
“那你们试试,看能不能从我手里抢走。”
她的脸上甚至有一股赴死的感觉,仿佛已经连命都不要了。
屋内一片死寂。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周氏泼辣,可是这把柴刀让她吓得后退两步,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不敢上前。
半晌,周氏扯着丈夫的袖子,尖声道:“走!我们走!这疯女人,迟早遭报应!”
两人狼狈地退出门,临走前,周氏还不忘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别得意!明日祠堂见,我看你一个寡妇,拿什么跟我们争!”
门被狠狠摔上,震得屋顶簌簌落灰。
阿阮站在原地,手里的柴刀微微发抖。
从里屋探出头,怯生生地问:“娘亲,大伯和大娘走了吗?”
阿阮深吸一口气,把柴刀放下,蹲下身抱住女儿,轻声道:“走了,以后……他们不会再来了。”
囡囡仰着小脸,天真地问:“娘亲,他们为啥生气呀?”
阿阮摸了摸她的头发,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他们……只是不喜欢我们。”
囡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娘亲的脸:“娘亲不哭。”
阿阮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下来。
她抱紧女儿,低声道:“娘亲不哭……娘亲会保护好囡囡,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