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碎的镜中影

作品:《嘿!追上那个冰山!

    “捡?”


    楚汐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虚无感。她死死盯着沈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那双深海般的眼眸里,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种沉静到近乎悲悯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弄丢的东西,我一直替你收着。”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楚汐摇摇欲坠的世界。


    十年!


    整整十年!她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承载着少女时代无数细碎情绪的小物件——懊恼的、沮丧的、羞愤的、隐秘悲伤的——竟然全都被眼前这个看似与她毫无交集、如同冰山般遥远陌生的女人,小心翼翼地、一件不落地捡拾、珍藏!


    不是偷,是捡。


    是沉默的注视,是无声的跟随,是跨越漫长岁月的、幽灵般的拾荒!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强烈羞耻感,如同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雪水同时灌入楚汐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彻底拆解的玩偶,所有的关节、所有的线头、所有隐藏在华丽外表下的破败与不堪,都被沈砚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疯子……”楚汐喃喃道,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是个疯子!” 她猛地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咖啡馆里不多的几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她再也无法忍受一秒!无法忍受沈砚那穿透一切的眼神,无法忍受那个装着“遗失物”的盒子散发出的、来自过去腐朽气息的无声嘲讽!更无法忍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在沈砚精心编织的、跨越十年的巨大阴影下,上演着一场自以为是的狩猎闹剧!


    她抓起那个廉价的硬纸板盒子,像抓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只想远远地把它扔开!可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感受到里面那些微小物品的重量和存在感时,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那是她破碎的、被遗忘的、却被另一个人固执地捡拾拼凑起来的少女时代!


    “别碰它!”楚汐几乎是尖叫出声,猛地将盒子死死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真实存在过的浮木,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子上,杯碟叮当作响。


    沈砚依旧坐在那里,仰头看着她。暖黄的灯光下,她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那双眼睛,深海之下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暗流在涌动——有痛楚,有无奈,有漫长的等待,还有一种楚汐此刻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深沉。


    “楚汐……”沈砚开口,声音低沉。


    “闭嘴!”楚汐厉声打断她,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她像一头受伤的、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愤怒和巨大的混乱。“别叫我的名字!你……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看着我?!你凭什么捡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凭什么像个幽灵一样……”她语无伦次,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只剩下本能的防御和攻击。


    她抱着那个盒子,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冰冷的雨水气息从门缝里钻进来,混合着咖啡馆温暖的香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叮铃——”


    铜铃再次响起,声音刺耳。楚汐一头撞进门外冰冷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昂贵的丝绒长裙沉重地贴在身上,冻得她瑟瑟发抖。但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无形的耳光反复抽打。她死死抱着那个盒子,指甲几乎要抠进硬纸板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停在路边的车。


    拉开车门,她几乎是把自己摔了进去。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却隔绝不了脑海里沈砚那双眼睛,隔绝不了那个盒子沉甸甸的存在感。


    “开车!”她对着司机说着,声音沙哑破碎。


    引擎启动,车子滑入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街道。车窗外的霓虹灯扭曲成流动的色块,像一张张嘲讽的脸。楚汐蜷缩在后座,浑身湿透,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滴落。她紧紧抱着那个廉价的纸盒,抱得那么用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不是冷。是恐惧,是崩塌,是被彻底颠覆信仰的灭顶之灾。


    她一直以为自己戴着完美的面具,在情场无往不利,用征服的快感填补内心的空洞。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个丢三落四、会因为一条廉价手链哭泣的脆弱少女埋葬在过去的尘埃里。她以为沈砚只是一座冰冷的、等待被她征服的里程碑。


    可原来,她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原来,那个她极力想要摆脱的、脆弱的少女楚汐,从未真正消失。她的每一次丢失,每一次或懊恼或悲伤的情绪,都被另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如此清晰地见证着,如此珍重地收藏着!


    沈砚像一个沉默的拾荒者,在时间的废墟里,固执地捡拾着被她自己丢弃和遗忘的碎片。十年。整整十年!这是一种怎样可怕而执拗的注视?这又是一种怎样深沉而……令人窒息的爱?


    “疯子……她是个疯子……”楚汐把脸深深埋进那个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尘埃气息的盒子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烫得她脸颊生疼。


    她精心构筑的“风流女王”人设,在沈砚这跨越十年的、无声的、沉重的爱意面前,被碾得粉碎。她所谓的狩猎、征服、游戏人间,此刻显得如此肤浅、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她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沈砚的冷漠,而是输给了沈砚那深不见底、厚重如山的沉默深情。这深情像一面巨大而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内心的荒芜、恐惧和那个被她刻意掩埋的、伤痕累累的真实自我。


    车子在暴雨中穿行,如同漂泊在怒海中的孤舟。楚汐抱着那个潘多拉魔盒,蜷缩在黑暗的后座,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那个名为“楚汐”的华丽堡垒,连同里面那个自以为是的“女王”,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废墟里一个瑟瑟发抖、茫然无措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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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顶层公寓,楚汐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木偶。她甩掉湿透的高跟鞋,昂贵的手袋随意丢在地上,昂贵的丝绒长裙像破布一样黏在身上。她甚至没有力气开灯,任由黑暗吞噬着宽敞冰冷的空间。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


    她抱着那个硬纸板盒子,踉跄着走到客厅中央,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颤抖着,再次打开了那个盒子。


    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小小的、熟悉的旧物安静地躺着:褪色的兔子发卡,磨损的动漫钢笔,半块带着撕痕的橡皮,还有那条暗淡的星星手链……每一件,都像一把钥匙,开启一段被她刻意遗忘或模糊处理的记忆闸门。


    她拿起那条星星手链。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缩。初中操场边的花坛,烈日炎炎,她蹲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徒劳地翻找着每一片叶子,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那种锥心的失落和委屈,此刻隔着十年的时光,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而沈砚……沈砚当时在哪里?在哪个角落,看到了她哭泣的样子?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捡起了这条她遍寻不着的手链?


    她拿起那半块橡皮。高中课桌抽屉的深处,那本带着小锁的日记本。被母亲强行翻看后愤怒的争吵,羞耻感像火一样烧灼着她,她发疯般撕掉那页写满心事的纸,连同粘在上面的橡皮一起揉烂、丢弃……沈砚呢?她是怎么拿到这半块橡皮的?是在教室的垃圾桶里?还是在放学后无人的走廊?她看到那页被撕碎的日记了吗?她……知道那些青涩的心事吗?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楚汐。沈砚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她像一个隐形的幽灵,在她的整个青春岁月里如影随形,窥视着她的喜怒哀乐,捡拾着她的失落与狼狈!而她楚汐,对此一无所知,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啊——!”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冰冷的公寓里回荡。楚汐猛地将手中的盒子扔了出去!


    硬纸板盒子撞在远处的墙壁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出来。发卡、钢笔、橡皮、手链……在昏暗的光线下滚落一地,如同她此刻破碎不堪的灵魂和人生。


    她崩溃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来抵御那灭顶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混乱、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被彻底“看见”的冲击。


    沈砚不是冰山。


    她是深海。


    是沉默地包容了她十年失落的深海。


    也是此刻,无声地将她溺毙的深海。


    楚汐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在空旷的豪宅里低低回荡。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这座不夜城,仿佛要将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痛苦,都彻底洗刷干净。而她,像一只搁浅在沙滩上、被剥去了所有坚硬外壳的软体动物,暴露在冰冷残酷的空气中,脆弱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