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作品:《问锋[向哨]》 滴呜。手机响了一声。
庭资点开弹窗,是一张截屏,来自大众点评的好评。
“张大夫技术一流[赞][赞][赞],市三院李医生推荐来的,效果真的出乎意料!”
配图是医患二人共同举着一杆锦旗,空出的双手竖着大拇指。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显然是医生,剑眉星目显得俊朗,眼睛附近的肌群挑起来,流露出真诚的笑中和了五官带来的距离感,手中锦旗“妙手回春”的金黄大字格外扎眼。
很像招摇撞骗的赤脚医生买的水军。
但这张脸却相当面熟。
最近一次见到是一年前,在白塔,照片中的人昏迷在审讯室玻璃的对侧。
那时他还叫梁成雀,而非此时一身正气的张大夫。
庭资放下手机,将车重新停稳后解开安全带。
这是他在同一街区兜圈子的第三天,环绕中心就是这家诊所。
诊所的主人、唯一的医生叫张鸣筝。三天前家庭群里转发了这位张医生的推荐贴,父母也不愿意他整天待在家里,推他出来看看。
于是庭资谢绝了他们的陪同,独自开车来到位于隔壁市的“张大夫好诊所”。
也是他停职后第一次出门。
两天前他第一次经过诊所门前,向导的直觉天赋告诉他这里不对劲。
庭资将车停在树荫,隔着车窗,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诊所开在十字路口的转角,这地方的店总是开不长久。这家也一样,招牌看上去很新,配合着反光的隔阳蓝玻璃,草率而平平无奇。
只有附近几个扭曲的摄像头和躲在四周锋利的注视,暗示着这里并非表面的灰头土脸。
至少有三拨人在隐蔽地换岗,轮流进入附近的居民楼。庭资今天计划进诊所看看,选了他们交接的时间。就在这时,收到了刚刚的截图消息。
原来这里的主人是梁成雀,一切都说得通了。
既然有这样巧的事,那不得不去会一会旧友了。
梁成雀其人。
庭资放下靠背半躺,从车外看刚好会被巧妙地挡在阴影下。在等着几张熟面孔进出小区的过程中,庭资漫不经心地回忆梁成雀的过去。
首先想起的是刚刚截图中梁成雀称得上刺眼的笑。
过去的梁成雀是不会像照片中那样开怀地笑出来的,甚至连虚假的笑都懒得露出来。
无论是在表彰中、采访里,还是在庭资和他共同参与的一场场会议和晚宴中,梁成雀出现总是带着他平静冷漠的脸面对他们。
他与梁成雀私交甚少,所以也只是梁成雀那里的芸芸“他们”中的一位。
庭资曾经揣测过梁成雀和朋友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样子,绝不会也这样冷冰冰。但对着永远没换过表情的一张脸,实在忍不住怀疑这也许只是天生嘴角向下造成的距离感。
现在他知道了。
梁成雀只是不想对白塔中的一切多花一分力气提起脸上的肌肉。
这倒像他。
庭资半仰望着天窗的边缘,想到此又有些愉快。
梁成雀。
梁成雀不会知道他做过什么,但也大概还记得他姓甚名谁,一年时间应该还不足以让梁成雀忘记曾经的敌人们。
更何况他算是其中最棘手的一个。
那么待会见到他,梁成雀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嫌恶,不满,还是干脆装作没认出他。
庭资抿了几口矿泉水,将思绪拢回来。
好久不见,梁成雀。
盯梢的几个卫兵一水的T恤长裤,身形姿态 板正,已经闲聊着进了小区楼下的餐馆。
庭资预约的是中午的号。透过蓝色玻璃看过去,临近午饭时间,候诊室等着的病人也只剩寥寥几个。
诊室一直拉着厚重的布窗帘,褪色出了新色块,大概是长久地拉着。
庭资将口罩放进外衣口袋,指尖在在拉链处短暂地停留,最终还是没有直接戴上。
诊所看上去只有梁成雀一个人在打理。一进门的候诊室靠墙放了几张旧沙发,零星塞了几把椅子,角落放着饮水机和一次性水杯。
墙上贴着流程图和告示,靠近天花板的一圈挂了几层锦旗。庭资靠近去看,流程图和几则通知都是手写的,难懂的地方画了简笔画。
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正在等待的病人和家属。
“小张大夫来路可不浅呢。”新顾客的到来还不足以中断他们的谈话。
确实不浅。
“听说是白塔退役下来的哨兵——还是中央白塔!”讲述者眉飞色舞,仿佛与有荣焉。
白塔的设立和其他机构一样,从地方到国家,层层叠起来。中央白塔是国内最高级别,其内的哨兵负责全国最危险的工作。
这点也没错。
从中央白塔退役的哨兵隐居疗养的居多,退居二线到管理、教学、医疗系统的占少数。至于开诊所的——
……
“可他还那么年轻?”
空气稍有迟滞。一丝缓慢的沉重在安静中蔓延开。
“中央白塔嘛,那么残酷的地方。”
沉重并未消退,对话就此勉强地结束了,伴随着几个参与者的叹气。
近年高危险区愈发频繁地出现,年轻、健康和退役显然是一个哨兵身上的不可能三角。
庭资隔着毛玻璃,看向里面的诊室。两个房间之间除了薄薄一层玻璃,还加设模糊声音的阻隔,意味着这里的哨兵依旧能力出众。
梁成雀的声音细碎、模糊地传过来,和从前不太一样,声带听起来很松弛。
如果他们知道坐在这里看诊的,是曾经离首席一步之遥的黑暗哨兵,也会觉得不可置信。
梁成雀这个名字家喻户晓,毕竟它曾经作为一个鼓舞士气的象征被大肆宣传。
但真正见过拥有这个名字所属者的人并不多。
以至于让他有改名换姓的机会,潜回人群中重操旧业。
张鸣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叫号机还是传统的样子,医生在里面按一个号码,外面的电子屏跳出三位十进制数字。
庭资进去时,唯一一位医生还在对着电脑屏幕写上一位的病例。
“你先坐,叫什么名字?”
讲完后半句时他才完成手上的事情,抬起眼看这位新患者。
这就是梁成雀。
梁成雀认出他了。
两个想法几乎同时被笃定地确认。
大概梁成雀自己都没注意到,认出他的瞬间情绪连同周围空气都悄无声息发生变化。
并非惊讶、并非恐惧,不是任何私人特质的情绪。是梁成雀常年在白塔内部展现出的那种——冷硬而戒备的自我保护。
“张文。”庭资报上预约时随手填的名字。
梁成雀的诊所不设实名认证,不论是谁都能来真真假假地看病。
当然也可以包含现任中央白塔首席向导之一。
梁成雀仍在用熟悉的、万年不变的面具粉饰太平:“有什么症状?”
“再确认一下,您是普通人吧。”梁成雀将转椅从电脑后移开一点,平静地直视他,带一点哨兵惯用的威压。
普通人感受不到威压,只会看到一双严肃的眼睛,而哨兵和向导会受到影响。
“我是普通哨兵,没办法给向导和其他哨兵看诊。您请回吧,挂号费已经退回了。”
梁成雀已经移开了视线,但威压没有收回。
庭资依旧好好的坐在原地,带一点困惑地看着他,看上去并不像受到了威压的影响。
困惑并非完全是演出来的,庭资顶着威压的影响缓慢地思考着梁成雀这么做的原因。
梁成雀显然已经认出他了,至少知道他是来自中央白塔的向导。
梁成雀不是那种言笑晏晏、在推杯换盏之间便让人知趣闭嘴的人,所以庭资在进门之前就做好了被认出后干脆地请出去的准备。
但梁成雀没有。他只是垂下眼睫,假装只看见了一位普通的向导。
庭资不太明白,梁成雀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直到排除到最荒谬的可能——梁成雀完全认出了他,只是在赌他不记得中央白塔曾经有位这样的哨兵。
庭资很久不负责哨兵的疏导和带队,和梁成雀打过招呼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如果梁成雀因此就觉得自己不能被认出,实在难讲他是太自信还是不自信。
还好这样的情况并不难应对。
庭资拎出证件,苦笑着三指撑开展示:“见笑。我是中央白塔的向导,精神域出现严重问题,现在也因此被停职。”
梁成雀的表情露出明显的惊讶,似乎还混着一点担忧。
“朋友推荐了你。如果你真的曾在中央白塔工作,也许还查得到我的停职公示。我是庭资。”
现在庭资能确定了,梁成雀眼睛里的担忧和不可置信完全将自我保护的冷漠挤走。
他真的认识我。还很在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庭资控制着大脑迟钝地去想。
梁成雀就坐在对面,和他隔着半张桌子,下巴微微抬起来一点,明明视线相平,却眼睫落下一点看人。
有点像他从前会流出来的高傲神情。
梁成雀在检查他的状态,以此来判断他说得是真是假。向导的能力缺失往往难以诊断,但像梁成雀这个程度的哨兵,有他自己的方法并不奇怪。
梁成雀的威压也在原本的的镇定中慢慢撤走,态度软化得相当迅速。
对方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庭资没有及时回答,感受到周围的隔音屏障强度更高了。
好善解人意的梁成雀。
陌生,陌生。
“我已经离开中央白塔很长时间了,”梁成雀紧接着补充一些增强可信度的证据,试图让庭资尽快开口,“也许你曾经见过我。”
庭资深吸一口气,微微前倾的身体露出一些真实的焦虑:“两个月前。我突然无法展开精神域,不能进行疏导,到最后无法提取向导素。做了很多检查,但没人能看出到底是什么问题。”
停顿之□□资接着说:“你在塔内也叫这个名字吗?”
“张鸣筝,”庭资几乎一字一顿地将名字读出来,随即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好像没有印象。”
“正常。”梁成雀道。
面前的人完全放松下来,恢复了熟悉的懒散又疲惫的样子,话未出口先叹了气,带一些遗憾的自嘲:“是呀,像我们这样的无名小卒,竞争上岗带伤退役,每年有多少个。”
梁成雀真实的遗憾是什么,是不能过一个像无名小卒一样的哨兵生涯,还是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功成身退?庭资不动声色地扫过梁成雀的脚踝,被宽松的长裤遮得严实。
如果白塔没有荒唐到摘下梁成雀的电子镣铐,现在它们应该就戴在那里。
客套过几轮,梁成雀说出的话总是真假参半。最后留下长久的空白,梁成雀才移开视线说:“您还是回白塔吧。如您所见,我也只是最普通的哨兵,没办法帮到您。”
庭资点头,站起身绕到桌子一旁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事:“张医生,我们真的没见过吗,总觉得您很面熟。”
……
梁成雀迟疑地摇头:“应该是我长得大众……”
但这句话没有说完的机会了。
在这犹豫的几秒间,强悍的威压已经将他全身压得动弹不得,未出口的后半句化为牙间的颤栗。
是更高级别向导的威压。
庭资猝然发难,靠近时猛地将长裤掀起。将近拖地长裤的掩盖下,赫然是一只重刑犯才会佩戴的精钢脚铐!
“你根本不是什么退役军官,而是个被重重监视的重刑犯。”
“梁、成、雀。”
感谢梁成雀的谨慎,在他进来后将隔音屏障加到密密麻麻。
现在梁成雀可以亲自检验自己编造的笼子是否牢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