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做个梦让自己进道观了
作品:《重建台城》 祁云思是第三次做类似的梦了,她向来能一觉到天明,即使做梦醒来后也都记得模模糊糊,很快就会全部忘个干净。但这个梦不一样,她似乎是悬浮在空中亲眼看着自己经历这一切,但她又不能干预任何事件,每次都像是对上一次的梦的扩展补充,但是又不确定是从哪里开始衔接。
意识到这些梦的不同寻常之处,她就开始尝试着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记下来梦的内容,她在梦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似乎去了道观,又被什么人掳走,再接着又一直都是行军的样子,能听到马蹄声,号角声,厮杀声,很多场景都发生在营帐里,梦的最后是自己被一箭穿心。
可这些都是她不熟悉的事物,她除了每月随着母亲姐妹必要的礼佛,其他时候都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着母亲的信仰,自己也不曾去过道观,其他的一切更是在生活里从未出现过,父亲身为太常寺官员,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臣,家里跟武器有关的只有镇宅用的宝剑,她不知道自己想象力的来源是哪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东西。
梦时而出现,时而也不来叨扰她,但因着畏惧,她就总不敢入睡。噩梦做的多了也总要有个法子,这样太消磨人,她怕血腥,也怕那些嘈杂的声音,每天醒来都是一身冷汗,她心里不踏实,胃口也不好,人肉眼可见的清减下去。她家里人口并不复杂,对她也一向关爱有加,如此不寻常的事不会搁置太久,大夫来看过,只说是虚症,多食补就行。但她胃口实在不振,开的方子努力过也吃不下几口,一来二去也只好求助其他途径,母亲平时常去供奉的寺庙的大和尚来看过,也只摇摇头说实在看不出门道,最后还是她父亲一狠心,说既然认得道观就去找道士来看看,只是这答案让家里愁云密布了起来。
道士说,梦是预知。
那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按照梦的指引,去道观修行,如此最起码身体可以保全,至于其他的,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没有明确的灾祸,也没有什么能化解的,就只能等。
听到这个解决方案,她又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忍受噩梦了,需要离开家人去道观清修,这也绝对不是能接受的事。在家无论如何也有人照拂,只是睡不好,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反正白日里自己也只是做些闺阁里的闲事,读书写字作画刺绣,也没有哪件事耽误不得。
但躲不开就是躲不开,她愿意继续这样的日子也不代表一切会照常进行。家里异常的事越来越多,母亲的佛龛先是莫名其妙的失火,后面就变成了再也点不着香,这事儿再找人来看,就只说她已经在家里留不住了,照那道士说的做,其他一切才能回到原本的轨道上去。
无论再多不忍心,有了这样的预兆,家里都再不敢逃避现实。但也不至于将她当祸水随意打发走,父亲走访了附近大小道场,最后选定了城郊二十里那处由道姑们维护的成华观,家里之后就从佛改信道了,以后初一十五都会去看她。
她本以为在道观里的生活会需要很长的适应期,但其实没有,她在远离亲人之后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从未曾设想过的自由,她之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的肖想,她本来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很多可供参考的案例,那些都没讲她现在遇到的这些事。景朝和朔朝的战事虽然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但真打起来也不过三次,中间就是持续不断的征兵、征粮,也有很多人被迁去了北边,她父亲在京邑做官,在往上数几代也还在更南的涧州,她没被真正的波及过,也就理解不了事实上可能会有的其他可能。她身边的人不过是在闺中时父母关照,待及笄就指个般配的人家,如此就绵延下去。嫁了武将的人可能过几年又守了寡,反又和母家亲厚起来,走动更频繁,带着孩子继续张罗一府上下的用度,如果实在难以为继,就又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还太小,没人跟她讲过再远的事是什么样的,她也不敢往那么远的地方想,会让她生出恐惧来,不知道,不了解,这样似乎更好点。
道观的日子其实规矩也并不比家里多什么,她本来就是个乖顺的性子,在被噩梦缠身前,从来也没有赖过什么床,家里请了先生来教课,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枯燥疲乏的地方,父母自然也觉得她很省心。她父母两家本身就是世交,从小定了亲,之后按部就班的履行着计划,后面家里也多了两位姨娘,但都是出身普通人家的女儿,从来也都是本本分分过日子。兄弟姐妹之间长幼有序,父亲行事向来也周全,不见任何不合规矩的偏袒。景朝举国上下都有礼佛的风气,尤其是当朝天子不仅仅推崇佛学,还经常舍身修行不问政事,太常寺因而总是事务繁忙,总在舆论中心的机构成员自然也需要以身作则,她父亲的其他同僚可能会有在市井里流传的闹剧,但她家却不曾有过任何秩序外的异常。
吃素其实也没什么压力,她家也是这样,所以能够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只作为一个普通的修行者,每天与其他同袍们做一样的事,还能摆脱梦的纠缠,她在这样的生活里渐渐对自己是谁有了些概念。
她并没有特别与什么人交好,一起做事的人太多,要一起吃饭,一起诵经,一起劳作,还要一起辩道,所以她更偏爱大家互不打扰的时候,这样就像只有自己。她比起同人讨论辩论更喜欢自己看书,冥想,其实还有点抵触和其他人有不同解读的时候试图说服对方,这些事情太耗心力,又不晓得有什么好处。她脑子里有成华山的清风明月,也许也和其他人看到的不一样,那这么多千百年来积累的经文,大家有不同的看法也很合理。她知道父亲的工作里有一项是要负责对佛经进行官方的解读,保障它的一致准确,但她觉得这是很不必要的,甚至违背了本意。
她本以为生活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但那梦居然又卷土重来了。
那梦像自己还会生长一般,又有了更多细节出现。前几次的梦里,她并不能看到参与这些梦的其他人是什么模样,而在成华观,她开始看到一张脸,与自己似乎年纪相仿,有非常浓烈的五官,眉眼着墨很重,连睫毛都比她见过的其他人要浓密一些,他有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嘴角含笑的时候也没有情绪,幽深的像潭水一样,又令人惊惧。这个人越发频繁的出现在梦里,深度参与了诸多场景,她们吃饭在一起,她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也能看到他,可谓是同寝同食,同进同出。而却连服式她都并没有见过,束袖,短襟,修身,她不能想象这可能是身在何处,但梦里的自己似乎习以为常,并不生涩。
她问师太,她既来了这里清修,还做这样的梦,是不是证明也没有用,她不如回家去。师太说,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不再做这样的梦,而是在这里驯服它,让你不再畏惧它,才能看得更清楚。
可她又没法干预梦里的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又怎么能算驯服呢?师太告诉她,驯服的过程也是接纳的过程,既然你能看到,那就意味着确实属于你。可明知躲不掉还要躲,就意味着你并不能面对,那其实并不是在解决,而是会将一切引向另一个地方,可能更好,可能更坏,但不可知会带来更大的恐惧,战胜已知的恐惧总是更简单的。
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又逐渐明白,在成华观这样一个洞天福地,可以令心智开化,那即使是未来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她可以通过修行,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忧虑中惴惴不安形容枯槁,这样眼前的生活才能继续过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