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做梦的人

作品:《重建台城

    匡琥是一个没有做过梦的人,他的生活也没有给他做梦的机会,他要尽可能退化到只有肢体本能而没有感知,这样他的生活也才过得去。


    朔朝如果从还做前朝下属起算,立国已有四十年,匡琥的曾祖父本只是个马夫,但当年在金豫大战里,他献策给前朝主帅可以依托山势将大军先行屯兵在金豫关后埋伏,又挺身而出单枪匹马诱敌过关,一举歼灭景朝北征的三万大军,从此景朝就只能守着黄河南岸再也无法动弹。他的曾祖父因此受到嘉奖,受封于河朔。之后就是些常见的弑君篡位故事。但这也奠定了朔朝反骨的基调,先是曾祖父在登大宝四年后暴毙,而这是伯祖父的手笔,之后祖父以不忠不孝为名杀了亲兄长,继承大统。再然后是他的父亲,在祖父病危时,几乎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尽数杀尽,成为了唯一可能的继承人。到了他们,可能他父亲已经做好了一脉相承的准备,也或许是有另外的角度去延续国运,选择了一种非常有趣的方式抚养他的孩子们。


    皇子所。


    很难想象有人觉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原则也应该体现在最高级别的环境里,朔宣帝对自己的血统充满自信,他的后宫构成也主要以拥护他的官僚集团的千金及近年来吞并的各国朝觐为主,他一视同仁的对待所有她们生下的子嗣,不给任何前朝染指站队的可能。一出生就会被统一交由女官抚养,到了能够自主进食行动的年纪就会进一步考察,年龄相差五岁内的都放在一起,一起上经史课也一起上骑射和武艺课,而生存保障全靠争取得来,用膳也是统一安排,按年龄和人数预估了量。如果因为没有完成当天的课业或者在武艺课上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训练,摔跤输给了对手,那就危险了,因为没有将将好的可能,晚到的就会饿肚子,然后更容易输,进入一种恶性循环,匡琥清楚地记得,他们理论上都是亲兄弟,朔朝身份最尊贵的人,但却有不下十个人在皇子所里因为营养不良和外伤无法痊愈而死,熬到开府封地的几个人互相之间是世上最恨对方的人,因为他们的父亲也没留给他们可以抱团取胜的可能性,皇子所里没有合作,食物和药物都不允许分享,输赢之间就是截然不同,结盟关系带来的胜利也会在分配时完全被打破,因而也只有独赢。


    一有机会就狠狠的碾压践踏你的对手,不要相信任何身边的人,只有依附没有忠诚,只有利用没有成全,只有输赢没有对错。谁能做的更到位,谁就走的更远,朔朝的每一寸新领土都在证明这个道理,他们已经在各自需要守卫的边境倾轧出新的天地,迟早还要再次相遇,再检查一次谁做的更好。


    匡琥觉得这样很好,他们的内心都已经被千锤百炼,也不需要任何温情的迷惑。毕竟他们甚至没有资格见到母亲,只有每年除夕需要在家宴时对父亲表达臣服时,向生母顺带问安就够了。其他时候没有任何往来,宣帝对自己的控制成果非常满意,毕竟他可以宣布他已经完全靠自己的智慧解决了前朝亡国的外戚问题,也没让任何宦官替自己操心。他只是付出了小小的努力,就能得到出色的继承人,前后分离清楚的妃嫔与近臣,没有争斗的后宫,真是一箭三雕。他甚至很早就开始好奇他们会以什么样的结果结束斗争,又会用什么法子来杀了自己,他们最好能在正义性和效率之间都找到一个好的平衡点,如果杀到最后只能再去找旁系那也不妙,不过他愿意对一切都接纳,因为尊重游戏规则也是他作为帝王为数不多的义务之一,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显然没法是他,因为这些流淌在自己骨头里如同诅咒一样的反骨血液不会给自己幻想的机会,那就培养一群懂得怎么玩游戏的人,这样最起码赢家会是个出色的赢家。


    祁云思意识到还在家里的那些梦境只是一个铺垫,在自己的心力逐渐更有承受能力之后,还有更多难以直面的事会出现在梦境里。她不知道那些诡谲多变的画面意味着什么,她在道观的岁月越长,可怖的情形就越多,她熟悉的京邑变成了炼狱,尸体堆的比城墙还要高,乌鸦在天空盘旋,还活着的人在啃食尸体。瘟疫已经从城市的边缘开始蔓延,没有食物,没有燃料,无数楼阁被砍倒碾碎做了薪柴,却有野火在宫阙里燃烧,石室里珍藏的历代典籍史册都在烈火里化为烟尘,半边天映得通红,那石柱都被烤裂了。


    她生在长在京邑,景朝的都城繁华似锦,屋宇檐廊鳞次栉比,商贾云集货物琳琅,歌谣舞蹈触处成群,不该会有这样的时刻,一定是有哪里出了意外。


    她想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什么,但是梦境总是凌乱无序,并不和时间有关,也没有主要线索,在之前的场景里常常出现的那双眸子的主人,并没有出现在京邑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况且,她有一种直觉,那个人周身透着的气质里没有可能造成这般生灵涂炭的邪佞之气,这些悲剧不同他相干。


    她试图在道观的藏书阁里寻找一些关于梦预知未来的典故,除了像阿难七梦这种暗喻性质的梦,无论是武丁,文王,还是孔圣,都只是在梦里看到了指示,而非情景,她的梦清晰的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事,确实没有前例。她试图去问道长,这些是否都会在未来发生,道长只是平静的阖上眼眸,告诉她,注定中也有变数,此刻才决定未来。


    她试图拼凑这些梦境可能的逻辑,那个常常出现的人,和她在一个画面里,而且都在她不曾见过的地方。而她熟悉的场景里,既没有那个人,也没有自己,所以这是自己离开京邑后的样子,而她现在就在京邑外。她还需要知道的是,在京邑的这些故事里,她是否还有机会出现,她能够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


    她也试图找出这个人可能存在的迹象,她之前并不精通丹青,但现下只能勉力去做,她尽可能的将这个人的样子画下来,从长相到衣着,还有那些出现过的梦境的样子,营帐,军队,马匹,烈火和血染的京邑,在父亲来访成华观时将这些图册递给了他。


    太常寺本来就是一个能让人见多识广的地方,太常寺卿足以通过这些画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是个朔国人,祁云思之前决计没有机会接触得到,景朝与朔朝的贸易往来虽然存在,但并没有商队会直接到京邑,这图上的装束又是标准的朔**人,更是不可能在京邑出现。而朔国并不善于修册撰书,也很少能看到绘制着朔国人形象的书籍在景朝流通,他家中藏书也都经过他手,虽然他喜欢收集些四方风物,但他记得也不包括朔国的物件。祁云思完整的还原了朔国的一支精锐骑兵画像,这实在骇人。而京邑变成炼狱的样子,他也不得不因为这个原因而相信几分。


    他嘱咐女儿如果还有新的梦境就继续画下来,他每个月会单独来探望她,而这些画册就不要让母亲和妹妹她们看到了,传出去只会引发骚乱,其他事情都还需要从长计议,而他也没有想好,梦境是不可以作为论据上报的,他只能和祁云思一起想清楚,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是否会真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