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尸体
作品:《黑暗寄生[西幻]》 【我踩痛你们了吗?】
楚析在心里轻轻问道。
【好痛啊,好痛,好痛啊……】
那些声音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喊。
普通的树木会被湖水中的魔力渗透,逐渐沉到湖底。即使是母树的树枝也会沉入水中,而不是像这样轻盈地浮在水上。
那些奇妙的深蓝色木头被整齐地切成长条,靠着奇巧的结构,拼成这艘船的船身。
它们在因为疼痛而呻吟。
是被砍伐时的疼痛吗?
楚析抚摸着木板之间极其狭窄的缝隙,隐约在部分不齐整的拼接处看见了烧焦似的痕迹。
灼烧……那确实很痛。
不知道作为木材源头的那些树是否安好。即使不好,他也无力做些什么。
【喊累了就休息吧。】
他想。
于是船身微妙地往下沉了些许。
【是错觉吗?安息船沉得有些过了。】
年轻精灵推着楚析坐到船篷的最里面,戴着金色素戒的手敲了敲船舵。
霎那间,一道浅浅的金色流光沿着木板拼接的缝隙流遍整艘船身。痛苦的哀嚎叫得更惨烈了几分,船只上浮了许多,漆黑的木桨像被唤醒一般开始拍打水面。
哗啦,哗啦,哗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击水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楚析浑身僵硬地蹲坐在船篷里的角落,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两位长辈的脸色。
挤到他旁边坐下的老者呵呵笑着拍拍他的背,像是安抚:“在害怕吗?没事,很快就到了。”
他从包裹里拿出一块粗糙的干面包和一只水袋,递给楚析。
“吃些东西吧。这是吃的,吃——的。”
像是生怕他听不懂,老者掰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又拧开水袋喝了一口,豪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吃——的,吃吧。”他又将面包和水向楚析递过去。
船篷里回荡着老人、孩子和年轻男女的惨叫,船尾水花拍溅声不绝于耳。透过挂着一帘粗布的小窗向外看,长着通天巨树的湖心岛在渐渐远去。
楚析没有再拒绝。
他模仿着老者的动作,掰下一小块面包,含进口中。干瘪的面包逐渐被口津软化,舌头尝出了有别于花朵、树枝和野果的独特味道。慢慢吞咽下去之后,一阵强烈的酸苦从舌根深处涌上口腔,剧烈的肠鸣音从腹部响起。
“哈哈哈!”老者大笑起来,拍着楚析的背。
“吃吧,吃吧!都给你吃。”
被拍得咳嗽起来的楚析提起水袋狠狠地喝了几大口,勉强将反酸的味道压了下去。
他看着手里的食物,用力地咬上一大口,狼吞虎咽地就着水将整块干面包吃进肚子。
“吃吧,吃吧。”年轻精灵轻轻哼笑了起来,“可别忘了这是谁给你的食物。”
【这是交易。】
【——我知道。】
楚析的心声忍不住有些鄙视。
【好痛,好痛,好痛啊——】
【——我知道。】
他不再搭理那些混乱的哀嚎,专心啃着面包,大口大口地喝水。
船篷里即使没有人说话,周围的声音仍然吵闹。
两个精灵心怀鬼胎地计划着怎么利用他处置他,楚析沉默地一边吃东西一边记下关键信息,而船只自顾自地惨叫着向湖岸驶去。
空气里莫名流动着一种轻松又和谐的氛围。
如果他什么都听不见,老者和年轻精灵或许已经被他当作两个友善的长辈。
但现实没有如果,他也不喜欢过度假设。
大概是这趟水程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两个无聊的精灵开始光明正大地谈论起了少年即使学会说话也不一定听得懂的话题。
“长老阁下,下船后您打算带着他一起去辉之庭,还是直接送到社区?”年轻人状似无意地问起。
“最近监狱虽然空了很多,但总得收拾一下。”
“那里的环境不适合教书育人,我已经想好让这孩子住哪儿了。”老者摸着楚析的脑袋说。
“你的圣典直接放在他这里没事吗?”
“没什么大事,反正平常在宫廷里也用不着,教堂里有供本,我手上还有圣痕。”
他抬起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捻着指尖在身前依次点过眉心、左肩、右肩、眉心,流畅地画出一个正三角:“只要我的心仍然属于光明,那么神就会一直在我心中栖息。”
在他的掌心,一道空心的金色三角形纹路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光精灵是大陆上最被光明神眷顾的种族。”老者微笑着感叹,“对许多种族而言,失去眼睛就相当于失去了光明,然而作为光精灵的我们在失明后仍然可以依靠光元素获得视觉。”
“但要小心,”他语重心长地提醒,“自然中的光元素并不如我们自己身体里的光元素那么友善。虚妄之兽的呓语就藏在其中。”
“虚妄之兽,终究不过是虚妄。”年轻人轻蔑地弯弯眉梢,“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者捋了捋胡须,轻声附和道:“是啊,不存在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发自心底地认为它们不存在,会使听者逐渐发狂的虚妄呓语同样也不具备任何威胁。”
他捏起手指在身前也画了个三角,“愿光明常在我心,我心即是光明。”那只枯瘦的手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金戒,金色的指环在稍显阴暗的船篷里微微发亮。
楚析看看他们手上的指环,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枷锁。质感极其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他将手藏在怀里抱着的衣服下面,装作是在感受布料触感的样子,轻轻抚摸紧扣在手腕上的金色臂环,熟练地在指尖凝出一道浅浅的魔力。锋利的薄刃重重划过环身,却没能切开任何豁口。
它不是普通的物质,也不是用魔力构造的实体,没有重量,却坚固无比,就算用魔力强化肢体力量也无法对其造成损坏。
和那个困住他的鸟笼一模一样。
如果那个年轻的光精灵就是用这种东西把木板固定住,让它们强行保持船的模样,那他就算变得跟光之王一样强大也未必能把它拆开。
【要怎么办呢?】
小船已经离湖心岛越来越远,那些留在湖心岛上的妖精飞不过来,再也没有人会将温暖的心声传递给他,即使是这些看起来有意识的木板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彼岸是一片完全未知的土地,像被过于遥远的距离分割成两个世界。即使内心很清楚那边和这边是同一个世界,但是,他确实从未见过另一边的风景。
离开原地并不代表他的处境发生了变化,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状态仍旧紧束着他。
楚析静静地摸着戴在手脚上的金环,头一次有些不期待黑夜的降临。
“布料摸着很舒服吧?”年轻精灵发现了他的动作,语气轻松地向他打趣道。尽管他知道少年根本听不懂精灵语,他仍然会在他面前强行和他说话。
“要不要我们帮你穿上?在椋岛上像野兽一样生活了那么多年,估计连正常的衣服都不会穿吧。”
他连连叹息,却并不在乎那座困住少年的鸟笼就是出自他自己之手。
“唉呀,这是我等的失职。”老者讪讪地拍了下脑袋,“接引和照顾新生幼崽明明是长老阁分内之事,但不知是哪个糊涂小子没把这种特殊情况跟我汇报,害得小析在树下饿了那么久。”
与老者互相推诿的年轻精灵似笑非笑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小析?”
“哦,希恩没跟你说吗?”老者摸着楚析的长发,像梳理幼鸟的羽毛一般耐心,霜草般的乱发刮过他的掌心,带起轻微的痒。
“是这孩子的名字。他叫析。”
“哪个‘析’?”
“离析的析。”老者在空中虚写了一下笔画。
年轻人了然一笑:“很好的名字,对不幸拥有双元素的精灵而言。”
随即,他像唤狗一样对着楚析招了招手:“析,小析,嘿!把衣服拿来,衣服!穿衣服!过来!析!”
楚析不是很想搭理他,但此时太适合开始他作为“光精灵楚析”的第一场表演——
于是雪发垂地的少年顺从地把手里的衣服递回去,像是对一切常识都感到懵懂,本能地亲近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同族。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下过暴雨,少年身上还算干净,头发上没什么泥沙或虱子,估计都被雨水冲走了。
年轻精灵勉强忍住了嫌弃的表情,开始比划着手势给少年下些简单的指令。
“站起来。蹲下。站起来。蹲下。好,左手,抬起来。右手。真棒。左脚,然后是,右脚。自己抓住,提起来。”
按照他的指示,少年聪明得比狗还厉害,像是原本就会穿衣服似的,很顺利地把长老带来的衣服套上了,就连衣领的系带都不需要多教第二遍,细瘦却灵巧的手很快就穿好交叉的绳法,稳稳地在领口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不需要他费劲多解释什么是左手右手,也不需要他多动一下手抓着裤子给人提上去绑好腰带,简直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年轻精灵心里微妙地有些不爽,却在少年毫无羞耻心的茫然表情里找回了一丝掌控感。
“好了,现在来穿鞋吧。”
他拍着手,轻轻吹了个口哨。
【虽说是我提出来要给他换衣服,但这死老头除了时不时扶两下之外根本没动手嘛。我可不想真给男的穿鞋,小男孩也不行,我又不是他爹,他更不是我祖宗。】
【树生精灵往上没有血亲,往下——没人喜欢双元素。哈哈。】
【胆敢让我来伺候你,老子我会好好记上一笔。】
幸运的是,老者主动揽过了给少年穿鞋的活:“我来吧。”
兴致缺缺的年轻精灵顺势就闲了下来,坐回离船篷出口最近的原位,仿佛少年身上有什么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楚析不在乎他的记恨,更不在乎他的轻蔑,继续在老者面前扮演一个听话又安静的人偶。
草编的凉鞋十分柔软,卡住脚趾之后,再把脚后跟的抽绳拉紧,即使长度不太合适也能穿得很牢固。
因为不知道少年的身形多高,老者带来的衣服都很宽松,起码都是十一二岁精灵能穿的尺寸,可以通过系带调整成合身的模样。
但是凑近了看,少年比他预想的要高许多。米白色的中袖衬衣被他穿成了短袖,浅棕色的长裤变成了露出一大截小腿的半长裤,只有绑带式的草编凉鞋还算合脚——可那是成年精灵的尺寸!
老者左右打量着换完衣服又重新蹲回角落缩成一团的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果实落下后,精灵幼崽会迎来长达一百年的生长期。若在这期间摄入的能量和营养不足以支撑身体发育,幼崽的生长速度就会变得极其缓慢。
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来给这孩子送过水食,那些不会说话也没什么智慧的妖精竟把他养得还算不错。
【果然,就算放着不管也没什么事。】
【明明经历过那场神战,希恩对暗元素族群还是太心软了。】
随着船只“砰”地一声撞上湖岸,刻意卖乖的表演戛然而止。
骤然冷下来的视线在被老者和年轻精灵看到之前迅速转向船外,一片被乱花和蓝草轻轻环抱的茂密森林闯入楚析的眼帘。
那是一片深蓝色的森林。
每棵树的高度远没有母树那么夸张,却也足够巨大,树干近似一个成年人的肩膀那么宽,树皮是几近漆黑的深蓝,青绿的树叶上流淌着苍蓝色的荧光。
他不止一次听妖精们说起湖心岛外的森林,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
独属于森林的静谧呼吸萦绕在四处,阳光都无法驱散的彩色薄雾梦幻地笼罩在林间。
虫鸣清浅,遥远的某处传来几声带着轻微回音的婉转鸟啼,隐约有蜂蝇的嗡鸣声在低矮的花丛和灌木间环绕。
这座深蓝的森林比他想象的还要热闹。
【呀,是新孩子。】
【这么瘦,这么小,才十二岁不到。】
【怎么现在才从母树下跑出来?】
【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你好。】
楚析没有回答,沉默地跟着两个精灵下了船。
当他的两只脚都结结实实地踩在被湖水渗软的草地上时,那艘被年轻精灵称为“安息船”的深蓝色木船轰然散架。
【啊啊……好痛……好轻松……】
【……谢谢……痛……谢谢你……痛……】
第一个下船的年轻光精灵姿态随意地理了理身上皱起的衣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总算从这艘该死的破船上下来了。】
持续了一整路的哀嚎声终于停歇,破碎的船只在湖水的侵蚀中渐渐沉入湖底。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席卷了楚析的感知,但他很清楚那不是自己的情绪。
年轻精灵走到前面向老者稍稍欠身行礼:“人已经带出来,既然您对他的去处已有安排,那我们姑且先在此暂时分别了,长老阁下。”
“好,你去忙吧,我带小析去社区转一转。”老者和蔼地挥挥手,“什么时候来拿圣典?”
“见完陛下就来。”
“若是希恩陛下精神良好,多半会让我来当这小子的识语老师。”年轻人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没有任何书比圣典更适合启蒙。”
【只要这小子老老实实地信仰光明神,他身上的暗元素就更好压制,光之王肯定也会这么想。】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在身前画了一次三角。
【好在时节正当烈季,白昼够长,我可不想见完陛下出来就看到个暗精灵,晦气。】
“麻烦您在社区多待一会儿了,长老阁下,我们教堂见。”
【他回来了。】
【原来是那个孩子。】
【他终于回来了。】
【他还活着。】
森林的絮语悄无声息,仿佛是一个个活着的生灵,却又像死物一般安静。
“不麻烦,不麻烦。”老者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教一个从来没学过精灵语的孩子说话可没那么轻松,想必你才是更辛苦一些的。”
“有空多来学堂坐坐吧,莫娜那孩子现在当了诗文老师,她很想你。”
“莫娜?啊,那个手臂上带了木元素的孩子。”年轻精灵欣然点头,“过阵子我会去学堂看看她的。回见,洛长老。”
“再会,密云那神父。”
【他们……那些被做成船的树,还活着吗?】看着那艘沉得只剩下一小片篷顶的船只,楚析无意识地捏紧了书的封皮,轻声向森林询问。
【呀,他听得见!】
微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和没有自我意识的船只不同,一棵棵活着的树木欣喜地与他对话。
【他们死了,当然都死了。】
【我们也死了。】
【只不过他们死得更彻底一些。】
【不许这么吓唬他。】
【你叫什么名字?……】
森林的呓语像精神濒临发狂时的幻听,楚析面色平静地接受着心灵感应中传来的所有声音,耐心等待着他们的倾诉欲爆发。
【我生前是火精灵。】开着红花的树说。
【我是水。】枝条柔软如瀑的树说。
【我是土。】枝桠粗而直的树说。
【光。】整棵都在微微发亮的树说。
【暗。】被砍得只剩下一段矮桩的树说。
深蓝色的年轮一圈圈地晕开,像被微风吹起波纹的湖面,颜色和那艘沉落的船一模一样,也和所谓的圣典一模一样。
【我们是精灵树。】
【死去之后,心的种子从尸体中发芽,于是变成了精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