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问话，很轻，很平淡。


    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空气，凝固了。


    那几个刚刚被救下的学生，脸上的庆幸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僵在了那里。


    张清月握着剑，一动不动。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爷孙二人身上。


    姜明羽身上的赤金色火焰，已经彻底熄灭。


    他迎着姜太渊那平静到可怕的质问，没有开口辩解一个字。


    他只是松开了紧握着【破劫枪】的手。


    哐当。


    那杆刚刚才饮过妖蟒之血，还带着灼热气息的长枪，掉落在地。


    然后。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


    这个刚刚还如同战神下凡，一枪秒杀四阶巅峰妖兽的少年。


    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就那么跪在自己爷爷面前，跪在那两具巨大的蛇尸之间，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没有认错。


    但他认罚。


    这一跪，让周围那些学生的心，都跟着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算什么？


    打了胜仗，还要受罚？


    就因为，他救了同学？


    姜太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孙子，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去扶。


    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了足足有半分钟。


    久到所有人都快要窒息的时候。


    他才终于，缓缓抬起手，朝着那群吓得跟鹌鹑一样的学生，不耐烦地摆了摆。


    “都还愣着干什么？”


    “等着那两头畜生，自己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吗？”


    “伤员，抬走！”


    “尸体，分解！”


    “兽核，挖出来！”


    “半个小时，老夫要看到这地方，干干净净，连根毛都不能留下！”


    “做不完，你们就留在这儿。”


    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让那群学生如蒙大赦，又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瞬间从呆滞中惊醒。


    他们不敢再看那爷孙俩，手忙脚乱地，开始处理眼前的烂摊子。


    有人去搀扶伤员，有人哆哆嗦嗦地，拿着匕首去分解蛇尸。


    整个林间空地，再次变得嘈杂起来。


    只是这一次，没人敢再大声喧哗。


    所有人都刻意地，压低了声音，绕开了那片区域。


    姜太渊不再理会他们。


    他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姜明羽。


    “等会儿。”


    “自己来找我。”


    说完。


    他转过身，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回到了那片已经彻底沸腾，冒着滚滚白气的水潭边。


    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


    闭上了眼睛。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


    半个小时后。


    战扬，被打扫干净了。


    两枚散发着磅礴水系能量的四阶巅峰兽核，被张清月亲手交到了姜太渊的手里。


    姜太渊眼皮都没抬，只是随意地揣进了兜里。


    伤员，也被简单地包扎处理过，虽然个个脸色惨白，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那十几名大武师，此刻看着姜明羽的背影，脸上都带着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震撼，有感激，还有一丝……敬畏。


    姜明羽，依旧跪在那里。


    如同，一尊雕塑。


    “都滚回去。”


    姜太渊的声音，再次响起。


    “顺着原路返回，跟其他人汇合。”


    “然后，回学校去。”


    “是，姜老师。”


    学生们如蒙大赦，不敢有半分停留，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朝着来时的路，快步离去。


    张清月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走到姜明羽身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跟上了大部队。


    很快。


    这片刚刚经历了一扬血战的林间空地，就只剩下了爷孙二人。


    又过了许久。


    姜太渊才缓缓开口。


    “起来吧。”


    “地上凉。”


    姜明羽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他的双腿有些发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但他还是强撑着，站得笔直。


    他走到姜太渊面前，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爷爷。”


    “你觉得你今天，做得很对，是吗？”


    姜太渊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片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水潭，淡淡地问道。


    “我没错！”


    姜明羽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带着一股倔强。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哦？”姜太渊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所以，你就出手了。”


    “是！”


    “你救了他，你很光荣，你是个英雄。”姜太渊的语气，依旧平淡。


    姜明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我不是想当英雄！我只是……”


    “但英雄，往往是死得最快的那个。”


    姜太渊打断了他。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浇灭了姜明羽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他愣住了。


    “什么……意思？”


    “还记不记得，在龙城，兽潮的时候？”姜太渊缓缓开口。


    姜明羽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当然记得。


    那一天，他差点就死了。


    “那个叫王浩的同学，在你重伤之后，做了什么？”姜太渊问。


    姜明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记得。


    他怎么可能忘掉。


    王浩，拉着刘悦，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把他一个人，留给了那头二阶的【腐蚀巨蜥】。


    “你今天，救了那个快被蛇吞掉的小子。”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明天，你们再遇到危险，他会不会，把你推出去，给他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


    姜太渊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剖开那血淋淋的现实。


    “就像，当初的王浩一样。”


    姜明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学校里，你们是同学，是战友。”


    “但在这里，在真正的战扬上，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只是，随时可能为了活命，而背叛彼此的……陌生人！”


    “你以为老夫，今天带你们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们杀几头畜生，涨点可笑的实战经验吗？”


    姜太渊自嘲地摇了摇头。


    “老夫是在教你们，怎么活下去！”


    “是在告诉你们，这个世界，远比你们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你今天，很威风。”


    “一枪杀了一头四阶巅峰。”


    “所有人都感激你，敬佩你，把你当成救世主。”


    “可然后呢？”


    姜太渊站起身，走到姜明羽面前，伸出那只干枯的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等你真气耗尽了呢？等你受伤了呢？”


    “能保证他们会为你拼命吗？”


    “能保证他们会像你保护他们一样，不顾一切地，挡在你的身前吗？”


    “不会！”


    姜太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姜明羽的心上。


    “绝大多数人，在你倒下的那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甚至，为了活命，他们还会在你的背后，补上一刀！”


    “明羽。”


    姜太渊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严肃，无比凝重。


    “抬起头，看着我。”


    姜明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深邃而复杂的眼睛。


    那里面，有失望，有痛心，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深深的恐惧。


    “记住老夫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要把你的后背，交给任何人！”


    “任何人！”


    “即便是……爷爷！”


    轰！


    最后那几个字，如同一道九天神雷，在姜明羽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爷爷，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要把后背……交给任何人？


    即便是……爷爷？


    这算什么？


    “为什么……”


    过了许久，姜明羽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难道，就要为了活下去，变得冷血无情，变得谁都不信吗？”


    “那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对！”姜太渊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要变得冷血！就是要把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老夫，宁愿你将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作冷血的懦夫！”


    “也绝不想你，走在爷爷前面！！！！”


    吼完之后，姜太渊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张本就苍老的脸，涨得通红。


    姜明羽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自己，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的爷爷。


    爷爷不是在教他怎么变成一个坏人。


    他只是……怕。


    他怕自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