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宋予走在夜色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钥匙。


    谢挽飘在他身后，难得安静，灰眸里盛着月光，像是浸在冷水里的玻璃珠。


    ——他刚才问，自己生前是不是很喜欢宋予。


    宋予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


    喜欢？


    这个词太轻了。


    谢挽对他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喜欢”。那是种近乎病态的执着，是毫无底线的包容，是明知道被利用也甘之如饴的愚蠢。


    ——就像现在。


    即使变成了鬼，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谢挽还是本能地跟着他，依赖他，甚至……在逐渐想起他。


    宋予的胸口泛起一阵钝痛。


    凭什么？


    他明明对谢挽那么糟糕——推开他，冷落他，甚至在他摔断腿后一次都没去医院看过。可谢挽还是固执地把他当成什么重要的人，连死后都要阴魂不散地缠着他。


    路灯下，谢挽突然飘到他面前，歪着头看他：“宋予，你生气了？”


    宋予别开眼：“没有。”


    “骗人。谢挽伸手戳他的眉心——当然，手指穿了过去，“你这里都皱起来了。”


    宋予突然烦躁起来：“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谢挽被他的语气刺得一怔，灰眸微微睁大。


    空气凝固了几秒。


    “……对不起。”谢挽小声说，慢慢飘远了一点，“我不问了。”


    宋予看着谢挽低垂的睫毛，胸口那股无名火突然烧得更旺了。


    ——又是这样。


    永远道歉，永远退让，永远用那种受伤的眼神看他，好像他是什么冷酷无情的恶人。


    可明明……


    明明先招惹他的是谢挽。


    是谢挽非要转学来找他，是谢挽非要对他好，是谢挽非要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伸出援手，让他欠下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债。


    而现在，谢挽死了，却连“彻底消失”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非要变成鬼魂继续出现折磨他。


    宋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宋予……”谢挽犹豫着开口，“你手流血了。”


    宋予低头，才发现掌心被自己掐出了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谢挽想碰又不敢碰，虚虚地环着他的手腕：“疼不疼？”


    宋予猛地抽回手：“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谢挽僵在半空。


    夜风吹过，他的身影似乎变得更透明了些。


    “……什么语气？”


    “好像你很在乎似的。”宋予冷笑，“你不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吗？”


    谢挽沉默了。


    月光下，他的白发几乎融进夜色里，只有那双灰眸依然清晰，里面盛着宋予看不懂的情绪。


    “可我就是知道。”他轻声说，“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知道，你受伤的话，我会很难过。”


    宋予的呼吸一滞。


    ——又是这样。


    这种毫无道理的、该死的温柔。


    你对其他人也是这种态度吧。


    他转身就走，脚步又急又快，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谢挽默默跟在后面，没有再说话。


    直到公寓楼下，宋予才突然停下。


    “谢挽。”


    “嗯？”


    “如果……”宋予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如果你恢复记忆，发现我其实是个烂人……”


    谢挽飘到他面前，月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那又怎样？”他歪着头，突然笑了，“我现在也觉得你脾气差、嘴巴毒、动不动就冷暴力……”


    宋予：“……”


    “但我还是想跟着你啊。“谢挽眨眨眼，“失忆又不会改变审美。”


    宋予怔住了。


    谢挽趁他发呆，突然凑近，冰凉的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虽然实际上碰不到。


    “宋予。”他轻声说，“我可能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你。”


    夜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宋予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宁愿谢挽永远想不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报复。


    而是因为……


    他不敢面对那个，曾经被谢挽深爱着的自己。


    ——


    谢挽其实从不在意投胎。


    那天晚上，谢挽正在城市上空漫无目的地飘荡。


    9.


    作为一只失忆的鬼魂，他其实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游荡——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完。


    直到他看见那条暗巷。


    黑雾般的恶灵正掐着一个男生的脖子，而那个男生……


    很熟悉。


    谢挽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了下去。


    “灭。”


    咒语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原来鬼魂也会法术？


    黑雾消散后，他才看清那个男生的脸。清冷，苍白，戴着破碎的黑框眼镜，此刻正惊恐地望着他。


    宋予。


    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酸涩感。


    “你认识我？”谢挽问道。


    宋予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像是吞了一根针，又像是快要哭出来。他低声说了句“普通同学”，可谢挽分明看见——


    当自己靠近时，宋予的脉搏在脖颈处疯狂跳动。


    跟着宋予回家的路上，谢挽一直在偷偷观察他。


    这个自称“普通同学”的男生，走路时会不自觉地用右手攥紧书包带；遇到十字路口时，会先往左看再往右看；经过便利店时，目光在草莓牛奶的货架上多停留了几秒。


    ——这些小习惯，谢挽全都记得。


    不是作为记忆，而是某种身体的本能。就像他知道怎么掐诀灭鬼，却想不起是谁教的一样。


    宋予的公寓很干净，却透着一种刻意的整洁，像是很久没人真正住过。


    “你住客厅。”宋予生硬地说，转身进了卧室。


    谢挽飘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指尖抚过沙发扶手。


    这里有过笑声。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他仿佛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围坐在茶几旁，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抱怨作业，而自己……


    自己好像总是坐在离宋予最近的位置。


    深夜，谢挽穿过卧室门。


    宋予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谢挽下意识想替他擦汗，手指却穿了过去。


    就在这时，宋予突然惊醒。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挽脱口而出：“我好像……只有恢复记忆，才能去投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事实上，当鬼魂的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想到过“投胎”这回事。但看到宋予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某种恶作剧般的快感涌上心头。


    ——他想看看这个口是心非的人类会有什么反应。


    果然，宋予答应了，虽然表情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第二天在图书馆，谢挽其实注意到了宋予的异常。


    每当自己靠近某本书，或者流露出似曾相识的表情时，宋予的呼吸就会变得很轻，很克制，像是害怕惊动什么。


    他在害怕我想起来。


    这个认知让谢挽莫名烦躁。他故意在《星空观测指南》前驻足，果然看到宋予的手指微微发抖。


    真奇怪。明明是自己失忆，为什么宋予看起来更像那个担惊受怕的人？


    游乐园那天，谢挽第一次感受到“快乐”。


    当过山车升到最高点时，他看见宋予死死抓着扶手，指节发白，嘴角却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原来这个人也会笑啊。


    谢挽突然很想碰碰他。不是作为鬼魂的虚影，而是真实的、温暖的触碰。这个念头强烈到让他胸口发疼，虽然鬼魂根本没有心跳。


    直到在宋予老家，见到那个叫宋星辰的双胞胎弟弟时，谢挽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我爱他，我一定要找到办法......”宋星辰捧着白菊喃喃自语的样子，让谢挽毛骨悚然。


    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宋予的反应——


    “他死了。”宋予说这句话时，眼神冷得像冰，可谢挽分明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回家的夜路上，谢挽突然明白了什么。


    宋予不是在害怕他想起来。


    是在害怕想起来之后的谢挽，会像活着时那样，再次毫无保留地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谢挽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宋予警惕地问。


    谢挽飘到他面前，月光穿过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没什么。”他笑着说，“只是觉得，失忆也挺好的。”


    毕竟，如果连遗忘都不能阻止他再次被宋予吸引——


    那这份感情，恐怕比想象中还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