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3章 正因没有退路,才值得走
作品:《玉骨怜》 京华城东侧,靠近宣德门的宣德坊,素来是世袭官员、三代以上文臣之家聚居之地。白家府邸虽不显赫,却根基稳固,低调而不失庄重。
白宅坐落巷末,为三进四合院,前有小桥,院中水声潺潺。门无匾额,仅悬一盏暗色宫灯,气息沉静内敛。
前院不大,石板铺地,古松数株,斜阳映叶,光影斑驳。首进为书房与客厅,紫檀书案陈卷墨,青铜灯影温润,墙挂山水,墨意悠然。
二进为起居,陈设素雅,床榻雕花细致,瓷瓶插兰,香气盈怀。三进通后院,有果树药草,院内的石桌石凳,常是家中长辈与门客小憩谈天之所,今日却分外静谧,只坐着一位少年公子。
那人身形清瘦而挺拔,一袭月白襴衣,衣摆拢在膝上,左侧微微垫高,似是无意之举,实则分明护着旧伤。
他坐姿极稳,却始终不将左膝伸直,只用右腿轻轻支撑在地。
风穿过庭中竹影,他指间的书页微动,人却丝毫未动,眉目温润,不浓不淡,眼神沉静澄澈,似琥珀藏霜。
偶尔垂睫低首之时,眼底一闪即逝的锐意,像极了沉刀入鞘的寒光。
石桌上茶盏已凉,他却迟迟未动,左手垂在膝上,缓缓摩挲着膝盖。
白尉怜,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之中,外人少见。
年纪尚轻,却已隐有几分静气自持之态,坐于竹影石案之间,倒真有几分“玉养于深山”的清贵意味。
“尉怜!怎么又坐在外面,现在正是雨水时节,春寒料峭,你身子素来羸弱,莫要染了风寒!”白瑾衡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身上的披风取下,轻轻搭在自家小儿子身上。
“我想着不日便要入仕了,总不能还总坐在轮舆上吧。近来气温回暖,屋里闷得慌,便出来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也去去这身子的病气。”
白尉怜拢紧了肩头的披风,抬眼望向父亲,长睫微颤:“父亲那边,可办妥了?”
白瑾衡点点头,语气沉稳:“你放心,入仕一事,为父已替你铺好路了。”
“尉怜,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你娘走得早,你大哥又是个不省心的,你这身子骨又弱……咱们白家虽不敢说富贵滔天,可也不是寒门薄地,你就是清清闲闲过一辈子,为父和你大哥,也都是养得起的。”他语气渐缓,望着白尉怜,眼底沉着微光:“况且……你母亲在天有灵,也未必愿你涉这深水。她生前最是护你,若知你如今要踏入这纷争乱局,怕是要夜夜梦中忧思。”
白尉怜闻言唇角轻扬,却未至眼底,那笑意温和得像是雪夜中一盏未熄的灯,映得脸色更显虚白。
他道:“自然是准备好了。皇上可有说几时赴任?”
“皇上说近日恰逢上元节,太常寺事多繁忙,念着你身子弱,允你上元节后再赴任。”白瑾衡回道。
“那正好趁着这三日上元节的休沐,我也可理理思绪,备好心境,然后进太常寺赴任。”说着,白尉怜解下披风起身,缓缓起身,步子不疾,却极稳,朝屋内走去。
“晦章!”白瑾衡站在原地,紧握着那件尚余体温的披风,语声沉重:“这一去,可就没有退路了。”
白尉怜的身形一顿,半边身子没入门槛投下的阴影之中。
他未曾回头,眼帘低垂,长睫在清瘦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浅淡的影子。
“父亲,”他语气温润却不容置疑,“正因没有退路,才值得走。”
这一句话,像一柄细剑,轻巧却锋利,斩断了白瑾衡原本还欲出口的劝言。
片刻沉默,他终是轻叹一声,“也罢,随你。”
“后日上元节,你随我一同赴宫宴。”白瑾衡语气缓和几分,转而提及,“兰贵妃亲自操办了灯谜会,想来今年宴席应当热闹非凡。你也去走走,见些人。”
第二日清晨,正是上元节前一日,京华城内早已热闹非常。
宫中御苑内,红梅尚未凋尽,已被锦缎彩灯装点得斑斓如梦。太常寺昨夜便遣人进宫布置灯阵,东华门至承明殿之间,挂起一串串琉璃宫灯,光是流苏便换了三样样式。
钟鼓司的乐工在殿外试音,一曲《踏月》调子未起,先有金樽玉盏随乐谱点了位置。
昭阳殿外,数名尚宫正在拣选彩灯花样,今年兰贵妃娘娘要亲设灯宴,灯题皆出自当朝诗人之手,谁解得妙,便能得一支“金桃之赏”。
贵妃本是先帝驾崩前,亲口为齐绥帝所指的帝婚。
那时储位未明,诸皇子各怀心思,是她兰家得了圣眷,也押准了人,方在乱局中保得清贵稳重之名。只是太子未立,后位也空,她虽贵为妃,却始终未登六宫之首。
御马监的内厩前马蹄声杂沓,已调出三十六骑红羽仪仗,准备明夜皇帝出宫看灯。
宫人奔走于檐下回廊,玉砖一夜擦过三遍,蜡丸封印灯油,灯芯剪裁如法。
一切都在如火如荼,却不显慌乱,仿佛这座宫城生来就只为盛节而生。
白尉怜想着自己还得购置些纸品,便趁着中午日头正盛之时独自出了门。
京华城已至春寒将尽的时节,阳光已然有几分暖意。他身披素白织锦外袍,袖口收得极净,步伐缓而稳,手上提着一只乌木提篮。
街市四通八达,正值晴光正午,日影洒落青石路面,人影交错,市声鼎沸,连风中都透着热闹的味道。
铺子早早挂起灯彩,朱红、绛紫、明黄的灯笼高悬,纸雕走兽、花鸟仙人迎风微晃,仿若欲动。糖画匠勺走龙凤,引得孩童拍手叫好;元宵摊前吆喝不绝,糯香、豆香随风四溢,撩得人食指大动。
东市纸扎铺前熙攘如潮,祭灯用的黄裱纸、莲花灯、金银锭热销不止,官眷夫人带婢女定香囊纸帛,口中念着“灯照前程,愿通魂路”。香料、绢布店生意正盛,织纹如水,花样翻新;胭脂铺前绣娘忙穿针走线,为灯会妆裳赶制锦衣银缎。
西市多百戏与小吃,艺人搭台试鼓,彩绸翻飞,为灯节彩排;吹糖人、泥人摊也早早设位,等候人潮。
南北两市则商贾云集,旅人进出如潮,货船驳岸,马蹄声声,四方之货汇于此地,一日百转,不曾停歇。青衣小儿绕着桥头追逐,一边唱:“上元天官赐福灯,灯到福来家家乐。”
白尉怜立在街角,看着这一城灯火未燃,市声已沸,忽觉人世喧哗竟也有几分温柔。
他的目光略微掠过周遭,却未曾在热闹中多留停。
那双眼沉静澄澈,宛如初融之冰,透着一点病后才有的淡然与疏离,偏生长睫低垂,遮住眼底情绪,叫人揣不透他到底是在看人,还是不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