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忠告就是帮助他

作品:《脉诊女孩

    林夏的指尖还停留在手机的屏幕上,那条陌生短信像一块浸了冰水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城西的老药材仓库……她恍惚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过几次,仓库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总在夕阳里拉得老长,木牌上的“林”字那时候还漆着鲜亮的红漆。


    “林医生?”


    走廊的尽头传来了怯生生的招呼声,林夏迅速的按灭了屏幕,转身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异样了。


    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诊室门口,手里紧紧的攥着一个牛皮笔记本,浅蓝色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忽闪的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是小苏啊,”


    林夏放缓了语气说道:“今天不是你的轮休吗?”


    苏婉晴是三个月前分到诊所实习的年轻中医,刚从中医药大学毕业,眉眼间还带着学生气。


    她往前走了两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墙角的艾草堆,带起了一阵清苦的香气。


    “我……我有一点事想请教您。”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指尖把笔记本的封皮都捏出了褶皱。


    林夏推开诊室的门:“进来坐吧,正好我泡了新茶。”


    青瓷茶杯里的黄山毛峰舒展着叶片,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成了一片白雾。


    苏婉晴局促地把口罩往下拉了拉,露出了嘴角一颗小小的梨涡,只是此刻那梨涡是向下撇着的。


    “我收到了市医院的录用通知了。”


    她突然开口,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


    林夏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市医院中医科是多少年轻中医挤破头想进的地方,设备先进,病例丰富,确实是很好的平台。


    “这是好事啊,”


    林夏由衷地笑了:“恭喜你。”


    苏婉晴却猛地摇了摇头,眼眶一瞬间红了:“可是我不想去。”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打在玻璃上,沙沙的声响里,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妈非要我去,说公立医院稳定,说我现在跟着老药农跑山采药是胡闹……”


    笔记本“啪”地掉在桌上,散开的页面上画满了植物的图谱,每一页都标注着采集时间和生长环境。


    三月初三采的明党参,根部带绒毛;五月端午的艾叶,叶片厚实如绒……


    最末一页贴着一片干枯的紫苏叶,旁边用铅笔写着:“后山阴坡采,治风寒咳嗽效佳。”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


    苏婉晴抹了一把眼泪:“我爷爷是草药郎中,他教我认得第一株药草是蒲公英,说它的根能消炎,花能做药枕。我考中医药大学,就是想把他的方子整理出来,可是现在……”


    她的话哽咽在喉咙里,肩膀微微的耸动着。


    林夏想起了自己刚毕业的时候,奶奶也曾希望她进体制内医院,可是她偏要守着这家小小的诊所,为此冷战了整整半年。


    “你上周整理的那个治疗小儿积食的方子,”


    林夏忽然开口说道:“用山楂配伍鸡内金,加了点炒麦芽,比药典上的用量少了两钱,效果反而更好。”


    苏婉晴愣住了,泪眼朦胧地抬头。


    “还有你给张大爷开的外敷药,”


    林夏继续说道:“把鲜马齿苋捣碎了混着蜂蜜,比用干品煎水见效快三天。这些都是你跑遍了附近的山头,对比了二十多种草药才摸索出来的,对吗?”


    姑娘的嘴唇动了动,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可这些在医院里用不上……他们说要按标准化流程来,不能用民间偏方。”


    林夏起身从药柜里面取出一个陶罐,倒出几粒饱满的黑色种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苏婉晴凑近看了看,迟疑地说道:“是牵牛子?”


    “对,也叫黑丑。”


    林夏拈起一粒放在手心,说道:“药典上说它苦寒有毒,用量不能超过三钱。但是去年暴雨过后,好多人得了湿热痢疾,你爷爷的方子是用炒黑丑配苍术,剂量比药典多了一钱,却治好了三十多个病人。”


    她把牵牛子放回罐里,轻轻的合上盖子:“我当时也质疑过,查了三天文献,才发现你爷爷是根据本地人的体质调整了用量。这不是偏方,是实践出来的智慧。”


    苏婉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上的紫苏叶,忽然说道:“我昨天跟市医院的主任通电话,他说现在都讲究循证医学,老办法跟不上时代了。”


    “那你觉得呢?”


    林夏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张大妈的风湿性关节炎,是CT片上的影像重要,还是她现在能自己下楼买菜重要?”


    苏婉晴猛地抬起头。张大妈是社区里的独居老人,腿疾多年,去年冬天疼得下不了床,是苏婉晴每天提着药箱上门,用艾灸配合草药熏洗,三个月后竟能拄着拐杖散步了。


    “上周她还送了一袋自己种的南瓜来,”


    林夏笑了笑说道:“说要谢谢你让她能赶上菜市场的早市。”


    诊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苏婉晴翻开笔记本,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说道:“这里记录的是治疗带状疱疹的方子,我爷爷用雄黄配冰片,调在麻油里外涂,比抗病毒药膏好得快。但我同学说雄黄有毒,不让我用。”


    “雄黄确实含有砷化物,”


    林夏点头说道:“但是你在方子后面写了,只涂在疱疹表面,避开破损处,连用不超过三天。这就是中医的‘中病即止’,既用其效,又避其害。”


    她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同样的方子,在医院可能被质疑,在诊所却能发挥作用?”


    苏婉晴茫然地摇头。


    “因为医院需要标准化,像流水线一样处理常见病,”


    林夏走到窗边,指着楼下排队取药的人们。


    “但是这些人里,有常年劳作的搬运工,有关节炎的纺织女工,还有总熬夜的程序员,他们的体质千差万别。中医的精髓,不就是看人下药吗?”


    秋风卷着桂花香飘进了诊室,苏婉晴的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


    “我记得第一次跟着老药农上山,”


    她忽然说道:“王大爷教我辨认何首乌,说要看藤上的叶片,三出复叶的才是正品。他还说,挖药的时候要留三分之一的根在土里,不然来年就长不出新苗了。”


    她低头看着笔记本说道:“这些东西,课本上都没有写。”


    林夏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回甘:“我刚工作的时候,也总是纠结于课本和实践的差距。有一次给一个孕妇开安胎药,用了紫苏梗,结果她孕吐更厉害了。后来才知道,她体质偏热,紫苏梗性温,反而不对症。”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病历册,翻开其中的一页:“你看,这是我当时的记录,后来查了《本草害利》才明白,紫苏梗虽能安胎,但阴虚体质者慎用。那次之后我才知道,再好的理论,也要装进具体的人里才行。”


    苏婉晴接过病历册,指尖抚过林夏娟秀的字迹,忽然抬头说道:“林医生,您说我该留在诊所吗?可是我爸妈……”


    “我不能替你做决定,”


    林夏看着她说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当年我母亲反对我开诊所的时候,我带她去看了住在山脚下的李奶奶。李奶奶有肺心病,走不了远路,我每周上山给她诊脉送药,坚持了五年。”


    她笑了笑说道:“母亲最后说,医者的根,不在医院的诊室里,而在病人需要的地方。”


    苏婉晴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释然的笑意。


    她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什么珍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等等,”


    林夏叫住正要起身的她,从药柜里面拿出了一个布包。


    “这是我前几天去山里采的野菊花,你回去给你爸妈泡着喝。”


    她顿了顿说道:“顺便告诉他们,下周社区义诊,我们需要人手给孩子们做推拿,问他们愿不愿意来帮忙。”


    苏婉晴的眼睛亮得惊人,用力的点了点头,抱着布包转身的时候,白大褂的下摆轻快地扫过地面,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儿。


    诊室里重新安静了下来,林夏拿起手机,那条短信依旧躺在屏幕上。


    她点开那张模糊的照片,放大后能看见仓库墙角似乎堆着几个木箱,木箱上隐约有“同仁堂”的字样。


    父亲生前确实跟同仁堂有过往来,只是后来断了联系……


    “林夏,市体校的人来了!”


    陈野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带着雀跃。


    “说要跟咱们详谈运动员理疗的事情!”


    林夏迅速的锁了屏,起身走出了诊室。任侠正站在大厅的中央,穿着干净的白大褂。


    她的手里拿着那份标注着穴位的拳击比赛照片,跟一个穿运动服的中年男人交谈着,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明朗。


    “这是体校的赵教练,”


    陈野给她介绍:“以前也是省拳击队的,跟我算是老相识。”


    赵教练爽朗地握住林夏的手,掌心带着厚厚的老茧:“早就听说林医生的大名,上次任侠在省运会受伤,就是用你的药酒敷好的吧?”


    任侠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了:“赵教练别夸我了,要不是林姐的方子,我哪能恢复得那么快。”


    张扬抱着一摞理疗方案走了过来,眼睛笑成了月牙:“这是我们根据拳击运动特点做的理疗计划,您看看行不行。”


    林夏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心里那点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任侠正指着方案上的穴位图跟赵教练解释,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身上,手腕上那道疤痕在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了。


    “对了师父!”


    张扬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有人送了一个包裹到前台,说是给您的,没写寄件人。”


    林夏的心里一动,跟着张扬走到了前台。棕色的纸箱不大,表面贴着同城快递的标签,寄件地址一栏写着“城西仓库区”。


    她撕开胶带,里面露出一个暗红色的木盒,打开的一瞬间,一股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是父亲常用的那种沉香木盒。


    盒子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一本线装的旧书,封面上写着“林氏药案”四个烫金大字,边角已经磨损得厉害了。


    林夏的手指刚触摸到书页,就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


    “当年的账,该算了。”


    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城西的方向。此刻云层已经散去,露出了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仓库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任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注意到她发白的脸色,低声问道:“怎么了?”


    林夏把纸条攥在手心,纸角硌得她的掌心生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木盒合上:“没事,可能是故人寄来的东西。”


    但是她知道,有些被掩埋的秘密,终究还是要破土而出了。


    就像那些深埋在土里的药根,到了该出土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暮色渐渐的漫了上来,诊所的灯一盏盏的亮起,将温暖的光晕投在街道上。


    林夏站在窗前,看着苏婉晴背着药篓匆匆忙忙的跑过,大概是要赶去后山采摘新鲜的薄荷。


    远处传来了孩子们的欢笑声,任侠正带着几个体校的学生做穴位按摩示范。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可是林夏的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她拿起手机,翻出了那个未知号码,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


    “你终于肯接电话了,我的好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