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作品:《骨事

    十七


    伪装课的教室更像个杂乱的道具仓库。墙角堆着各式假发,衣架上挂满了不同身份的服装——从富商的锦袍到乞丐的破衫,甚至还有几套镶着亮片的舞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廉价的光。


    良鸩翻着手里的课程表,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好家伙,老秦怎么这个课要我来代课?”她指着其中一行,语气里满是嫌弃,“这个珠宝商人什么的都可以... 怎么还有卖笑的舞女?”她这辈子演过学者、演过杀手,甚至演过良家妇女,唯独没演过这种需要抛头露面卖风情的角色。


    骨濯靠在道具架上,手里把玩着一顶镶钻的假发,闻言轻笑出声:“怎么?良大教官还有不会的?”她故意拖长了声音,眼底闪着促狭的光,“昨天不是教育我教育得头头是道吗?枪法课上那股子劲儿呢?”


    “你少添乱。”良鸩瞪了她一眼,把课程表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骨濯耸耸肩,放下假发,走到她面前:“怎么,要我继续陪你一起?”她瞥了眼那几套舞裙,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正好,我对‘卖笑’还算有点经验。”


    良鸩犹豫了一下。伪装课确实需要示范,有骨濯帮忙,效果肯定更好。她抬眼看向骨濯,语气硬邦邦的:“也行。”


    “你不是嫌我添乱吗?”骨濯挑眉,故意逗她。


    良鸩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 少废话。”


    骨濯低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行吧,给我多发点奖金就行。”她可没忘了上次代课的报酬还没到手,正好趁这个机会讨回来。


    上课铃响时,新人学员们鱼贯而入,看到教室里的阵仗,都有些好奇。当良鸩宣布今天的课程内容包括“舞女”伪装时,队伍里瞬间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良鸩清了清嗓子,走到教室中央:“伪装的核心是代入。无论演什么角色,首先要让自己相信‘我就是她’。”她拿起一套水红色的舞裙,动作利落地换了上去——裙摆到膝盖,腰上系着宽腰带,领口不算太低,却也露出了精致的锁骨,与她平时的冷硬风格截然不同。


    “比如这个舞女角色。”良鸩站在镜子前,调整着表情,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怯意和讨好,“你们要想,她为什么要当舞女?为了钱?为了找人?想清楚动机,动作和神态就自然了。”


    她说着,提起裙摆,走了个简单的台步,转身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竟真有了几分舞女的柔媚。她甚至拿起桌上的羽毛扇,轻轻遮住半张脸,眼神从扇骨间透出来,带着点欲说还休的意味。


    台下的学员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良教官演得太好了!”


    “这眼神,太到位了!”


    良鸩放下扇子,表情恢复了平时的严肃:“看到了吗?用自己的想法揣测角色的心思,把她的经历当成自己的经历,这就是代入。”她确实演得很自然,没有丝毫僵硬,每个动作都符合舞女的身份,连走路时腰肢的摆动都恰到好处。


    骨濯靠在门边,也跟着拍手叫好,声音清亮:“我还没见过你们良大教官这样呢。确实像模像样。”


    良鸩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有手就行。”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总觉得差点什么。她能演出舞女的动作,能模仿她们的神态,却像隔着一层膜,始终无法真正触碰到那个角色的灵魂。


    骨濯忽然走上前,示意良鸩让开。“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教室,“在入戏的时候,你要记得你是自己,也得是角色。”


    她拿起那把羽毛扇,轻轻扇了扇,眼神扫过台下的学员:“同情是你一定要给别人留下的东西,你也得自己去共情,用逻辑和情绪一起想想自己在同样的情境下会怎么选。”


    “比如,这样。”


    骨濯转身走向道具架,换上了一袭粉色的舞裙——裙摆层层叠叠,像盛开的桃花。她没像良鸩那样刻意调整表情,只是往教室中央一站,眼神忽然就变了。


    那是种糅合了纯真与妩媚的眼神,带着点怯意,又带着点勾人的媚,像只受惊的小鹿,却又在不经意间露出锋利的爪。她提起裙摆,跳起了简单的舞步,动作不算标准,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眼波流转间,她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良鸩,于是提着裙摆,一步步朝她走去。走到良鸩面前时,她微微仰头,将手里的羽毛扇轻轻送到良鸩面前,然后用扇尖,极轻极轻地撩起了良鸩的下巴。


    那动作不是挑逗,而是带着点依赖的试探,像在说“帮帮我”,又像在说“看看我”。


    台下的学员们都看呆了,连呼吸都忘了。同样是舞女,良鸩演得像“舞女”,而骨濯演得像“一个被迫卖笑却藏着故事的舞女”。


    就在良鸩的心跳漏了一拍时,骨濯却瞬间恢复了严肃,放下扇子,转身面对学员们:“就像这样,得用撩,不能挑。”


    她拿起另一把扇子,演示着两种不同的动作:“挑下巴是勾引,太刻意了;而撩,是与心爱之人谈风月,让对方觉得自己占据主导,从而放松警惕。”


    骨濯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伪装成舞女,目的是获取情报,不是真的要你去卖笑。让目标对你产生保护欲,比让他对你产生**,更有用。”


    新人学员们恍然大悟,看向骨濯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原来这才叫风情,是那种能牵动人心的、带着故事感的魅力,而不是单纯的艳俗。


    骨濯扫了眼站在一旁的良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点熟悉的嘲弄:“菜就多练。”


    良鸩站在原地,看着骨濯的背影,忽然明白了她刚才欠缺的是什么。是共情,是那种既能融入角色,又能保持清醒的抽离感。骨濯演舞女,让人觉得她就是那个舞女,却又在某个瞬间,让你意识到她不是——这种矛盾的张力,正是最高明的伪装。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骨濯演什么像什么,而她学不来。


    包括东国的“桃衣姑娘”,那个弹箜篌的乐师,骨濯演得那么逼真,不是因为她投入了感情,而是因为她太会模仿。她没有真实的感情,所以能精准地复制别人的情绪,用逻辑和观察,构建出一个完美的“角色”。


    这种方法,和她们这些“有感情的人”完全不同。


    骨濯讲完课,走到良鸩身边,趁着学员们分组练习的间隙,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良大教官该想好怎么演好我的妻子... ”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良鸩的手腕,带着点暧昧的痒:“比如说红绡帐暖... ”


    良鸩的耳尖瞬间红了,她抬手推开骨濯的脸,低声骂道:“滚... ”


    骨濯低笑起来,没再逗她,转身去指导学员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粉色的舞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画。


    良鸩看着她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堂伪装课,受益最多的不是学员,而是她自己。她或许永远学不会骨濯那套“风情”,但她至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一次次被她的“演戏”骗到——因为骨濯演的,从来都不是角色,而是她心里最渴望看到的样子。


    伪装课还在继续,教室里充满了学员们笨拙的模仿声和骨濯的指导声。而良鸩站在角落,看着那个穿着粉色舞裙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场名为“伪装”的戏,或许早就分不清谁在演,谁在看了。


    伪装课的午后总带着点昏昏欲睡的沉闷。窗外的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教室里的新人学员却个个精神抖擞,眼睛瞪得溜圆——骨教官的课比教科书精彩百倍,尤其是那些带着实战案例的“技巧分享”。


    骨濯站在教室中央,手里转着那把粉色舞裙配过的羽毛扇,扇尖划过指尖,留下细碎的痒。她刚示范完“如何用小贩身份套取情报”,视线扫过台下,最终落在了靠墙站着的良鸩身上。


    良鸩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上淡淡的疤痕——那是上次在东国被毒箭划伤的。她手里拿着本伪装课教材,眼神看似落在书页上,骨濯却知道,那双眼睛正牢牢锁着自己,像在提防随时会扑上来的猎物。


    骨濯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午后的光里泛着冷意,像块淬了冰的玉。“刚才讲了基础的身份伪装,现在我们来进阶——如何用‘脆弱’做武器。”


    她走到道具架旁,拿起一小管红色颜料,在指尖抹了点,然后往嘴角一蹭,瞬间营造出“呕血”的假象。“比如说……演一个濒死的人。”


    台下的学员们立刻提起了精神,连笔都握紧了些。


    “要让她信你要死了,就得留些漫不经心的遗言。”骨濯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濒死之人的呢喃,她靠在道具架上,身体微微下滑,做出虚弱的样子,“别喊疼,别求饶,越漫不经心效果越好。”


    她抬起手,指尖虚虚地往前伸,像是在触摸什么,眼神涣散又执着:“比如告诉她,‘你的衣服我帮你叠好了,放在休息室的柜子里第二格’,或者‘冰箱第二格有牛奶,记得喝’。”


    这些话像针,精准地扎进良鸩的耳朵里。良鸩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这分明就是那天在废弃工厂里,骨濯“临死前”对她说的话。


    骨濯没看她,继续对着学员们“教学”:“在嘴角流血的时候,别只顾着咳,要记得摸摸她的脸。”她伸出沾着红色颜料的指尖,对着空气虚虚一摸,动作轻得像羽毛,“跟她说‘我还在’,让她觉得,都这么惨了,你眼里还是只有她。”


    良鸩的喉结动了动。她想起那天在工厂,骨濯的指尖也是这么凉,带着血的黏腻,擦过她的脸颊时,她说“我要先走啦”,语气轻得像叹息,却重得砸在她心上,让她抱着那具“逐渐变冷”的身体时,连呼吸都带着疼。


    “还要记得,在她最慌的时候,正眼看她。”骨濯忽然抬起眼,穿过人群,精准地撞上良鸩的视线,那双眼睛里盛着“濒死的迷茫”,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点清明的钩子,“让她从你眼里看到‘不舍’,哪怕只有一秒。”


    她顿了顿,指尖在眼角抹了下,沾了点颜料,像血泪:“然后在假装昏迷的时候,动动手指。”她演示着,食指微微颤了颤,幅度轻得几乎看不见,“不用太明显,一点点就够。”


    “这样一来,她的心就被你拴得牢牢的。”骨濯收回手,嘴角的“血迹”在光里泛着诡异的红,“你给了她希望,让她觉得你还有救,却又让她生怕这一点点希望会随时破灭——她会为了你,做任何事。”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学员们听得目瞪口呆,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没人注意到,靠墙站着的良鸩,脸色已经沉得像要下雨。


    骨濯却没停,她用袖口擦掉嘴角的颜料,恢复了些力气,走到教室中央,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再比如,跟你的搭档演夫妻。”


    她刻意加重了“夫妻”两个字,视线再次飘向良鸩,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挑衅:“你要对你的爱人温柔周到,她加班时给她留灯,她受伤时给她上药,让她习惯你的存在,依赖你的好。”


    “在她怀疑你的时候呢?”骨濯忽然停下来,对着一个举手的学员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刀,“就卖出这场生死戏的人情。”


    她摊开手,做出无奈的样子:“‘你看,我连命都快没了,怎么会骗你?’‘上次我差点死在你怀里,难道还不够真心吗?’——用她的愧疚当盾牌,比任何辩解都有用。”


    良鸩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


    她终于明白了。


    骨濯不是在教学。


    她是在报复。


    报复她那天在办公室里说的“你才是小丑”,报复她拆穿了那场生死戏,报复她明知一切却还逼着她继续演下去。这些话,这些细节,分明就是她们之间的过往,被骨濯剥开来,像展示标本一样,摊在所有人面前。


    良鸩的呼吸有些乱,胸腔里像堵着团火,烧得她喉咙发紧。她想上前堵住骨濯的嘴,想把那些血淋淋的过往重新埋起来,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这里是伪装课教室,她们是“良教官”和“骨教官”,不是被往事困住的囚徒。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骨濯想旧事重提,想撕开伤口让她疼,那她就接招。


    骨濯还在继续,她走到良鸩面前,几乎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些技巧,良大教官应该很熟悉吧?毕竟……你是最好的‘观众’。”


    良鸩抬眼,撞进她带着嘲弄的眼底,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破釜沉舟的锐利,像终于出鞘的刀。


    她没压低声音,就这么对着教室里的所有人,包括骨濯,缓缓开口:“骨教官讲得很精彩。”


    骨濯挑眉,示意她继续。


    “但有个问题。”良鸩的视线扫过台下的学员,最终落回骨濯脸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万一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演独角戏,别人早就看穿了你的把戏,把你当小丑怎么办啊,骨教官?”


    这句话像冰锥,精准地扎进骨濯最在意的地方。


    台下的学员们愣了愣,没听懂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觉得气氛忽然变得紧张,像暴雨来临前的压抑。


    骨濯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又舒展开,甚至比刚才更灿烂了些。她也没压低声音,对着良鸩,也对着所有人说:“那就让那个人陪我演下去。”


    她往前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良鸩的衬衫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骨濯的发间还残留着颜料的腥气。“既然她愿意看,那我就演给她看。她想看多久,我就演多久。”


    良鸩的眼神沉了沉:“如果她不愿意呢?”


    “那就逼她愿意。”骨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在比如说,演一个被戳穿了的小丑,就反复用最痛的场面刺痛她。”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隔着衬衫,能摸到机械心脏规律的搏动,“比如说……把心脏挖出来什么的。”


    “告诉她,‘你看,这就是你觉得我没有的东西,现在我把它挖出来给你看,你满意了吗?’”


    “用她最在意的愧疚感当锁链,捆着她,让她想逃都逃不掉。”


    学员们面面相觑,完全懵了——骨教官这是在讲“技巧”,还是在说别的什么?“挖心脏”?这也太……极端了吧?


    但没人觉得不对劲。在灰雀,“极端”是常态,伪装课上讨论“如何用最大的痛苦绑定目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他们只当这是高阶伪装的“心理战”,纷纷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利用愧疚感”、“极端示弱”等关键词。


    只有良鸩和骨濯知道,这句话有多狠。


    那不是技巧,是骨濯的宣言。


    她在说,她知道良鸩在意她,知道良鸩对那颗被扔掉的人类心脏存着隐秘的愧疚,所以她要用这个,一辈子捆住良鸩,让她永远也忘不了这场戏,忘不了她骨濯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良鸩看着骨濯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她忽然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骨濯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在鼓励学员:“骨教官的思路很开阔,值得学习。”


    她转身走向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伪装的核心:真假掺半”,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场暗潮汹涌的交锋从未发生:“接下来,我们讲‘如何在长期伪装中保持自我认知’……”


    骨濯站在原地,看着良鸩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慢慢淡去。


    她知道,良鸩接招了。


    这场用过往和痛苦当武器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透过窗户,在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真假掺半”四个字照得格外清晰。


    教室里,学员们认真地记着笔记,良鸩在讲台上侃侃而谈,骨濯靠在墙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那里,机械心脏正规律地跳动,“咔哒”声在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在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打着冰冷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