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作品:《骨事

    二十七


    雨丝斜斜地扎进画舫的破窗,在青衡染血的衣襟上洇出更深的痕。她看着桃衣踉跄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舱门的阴影里,喉咙发紧得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似的疼。


    就在这时,那道粉影猛地顿住了。


    桃衣转过身,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混着嘴角未干的黑血,在下巴尖凝成一颗摇摇欲坠的珠。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剜在青衡眼底那片没来得及掩饰的慌乱上——那是种连良鸩自己都没察觉的、混杂着恨与别的什么的情绪。


    “啧。”桃衣低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她竟又一步步走了回来,每一步都在血泊里踩出个浅浅的印,“看来我没猜错。”


    她在青衡面前蹲下,沾满血污的指尖抬起,轻轻戳了戳她的心口,力道不重,却像根针,扎破了所有伪装的冷漠。


    “你这里怎么空空的?”桃衣的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眼神却死死锁着青衡的眼睛,“难不成知道我要死了,舍不得啦?”


    青衡猛地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指尖攥进掌心的伤口里,用疼痛逼退那股莫名的悸动。她想说“滚”,想说“巴不得你立刻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咬得死紧的牙关。


    桃衣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咳出来的黑血溅在青衡的青衣上,像朵丑陋的花。


    “别装了,良鸩。”她故意把“良鸩”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你不会再对我心软了。就算刚才那点舍不得是真的,你也不会信了,对不对?”


    毕竟,她骗了良鸩271次。从工厂的生死戏到标本店的温柔乡,从牢房的酷刑到轮回的重置,她亲手把良鸩的真心碾成了碎末,又在每次轮回里,假装成全新的模样靠近。


    这样的人,不配被心软。


    桃衣扶着舱壁,缓缓站起身。血衣下的伤口还在渗血,异能反噬带来的剧痛像无数把锯子在骨头缝里拉扯,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株濒死却不肯弯折的野草。


    “那我给你跳支舞好不好?”她歪了歪头,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的执拗,“最后一舞了。跳完,你亲手杀了我。”


    青衡猛地抬头,眼底的震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你疯了?”


    “疯?”桃衣低笑,抬手解开了粉纱裙的腰带。原本就被血浸透的纱衣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同样染血的绯色里衣,伤口外翻的皮肉在雨光里泛着狰狞的白。“从第271次轮回开始,我就疯了。”


    她没去捡地上的断剑,反而从一具赤影尸体的腰间抽出柄短匕首,匕首上的毒还在闪着蓝汪汪的光。桃衣用舌尖舔了舔匕首的锋刃,疼得眉梢轻颤,却笑得更艳了。


    “看好了,良鸩。”


    她足尖一点,在满地血泊里旋开。没有刚刚的温婉,没有画舫初遇时的勾人,这支舞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每一个旋转都牵扯着伤口,每一次俯身都溅起血花。


    她不知何时又捡起了地上的粉纱,再次缠上青衡的衣襟,这次却带着匕首的寒光。桃衣叼着匕首的柄,缓缓凑近,毒光在她眼底跳跃,像在邀请青衡共赴地狱。


    青衡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桃衣苍白的脸,看着她嘴角因用力而泛起的白痕,看着她眼底那抹“杀了我”的决绝——这场景熟悉得让她灵魂发颤。


    像极了当年在工厂,骨濯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里,用虚弱的语气说“记得喝牛奶”时的眼神。


    可那时的眼神是演的,此刻的眼神是真的。


    青衡猛地偏头,避开了那柄匕首。


    桃衣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低笑出声,匕首从她唇间滑落,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掉,锋刃划破了她的锁骨,留下一道新的血痕。血珠顺着沟壑往下淌,钻进她敞开的衣襟,与旧伤的血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不接吗?”桃衣捡起地上的酒壶,壶里的烈酒还剩小半。她仰头灌了一口,然后猛地将剩下的酒全泼在自己胸口的伤口上。


    “嘶——”


    酒精灼烧伤口的剧痛让她浑身痉挛,脸色白得像纸,可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继续旋舞。酒液混着血水浸透了里衣,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因剧痛而绷紧的肌理,像幅被揉碎又重新拼接的画。


    “良鸩,你看啊……”桃衣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在笑,“这才是真的疼……比你在牢房里转一百次旋钮都疼……”


    “这才是……我欠你的……”


    青衡看着她在血泊里旋舞,看着她故意用匕首在手臂上划出新的伤口,看着她把烈酒一遍遍浇在渗血的皮肉上——那些她曾施加给骨濯的痛苦,桃衣此刻正加倍施加在自己身上,用最惨烈的方式,递来一把复仇的刀。


    心口那片“空空”的地方,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是啊。


    青衡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里。那个满心算计、满口谎言的骨濯,怎么会倒在别人怀里求可怜?怎么会用温柔的琐事来掩饰算计?


    当年工厂那场生死戏,她之所以会信,不过是因为她自己蠢,蠢到把骨濯演出来的虚弱当成了真,把她刻意流露的温柔当成了救赎。


    而眼前这个在血里跳舞、用自毁方式逼她动手的桃衣,才是真正的骨濯。


    濒死时不会楚楚可怜,只会用最锋利的方式,把所有爱恨都摆上台面,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拉着对方一起痛。


    “别跳了。”青衡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桃衣的动作没停,反而旋得更快了,血珠从她身上甩出去,溅在青衡的脸上,滚烫的。“怎么?不敢杀我?还是……舍不得了?”


    她再次叼起匕首,旋转着扑进青衡怀里,像画舫初遇时那样坐在她腿上,只是这次,匕首的锋刃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刀柄递到了青衡手里。


    “拿着。”桃衣的呼吸喷在青衡的颈窝,带着血腥味和酒气,“用力一点,很快的。”


    青衡看着那柄离桃衣心脏只有寸许的匕首,看着她眼底那抹近乎解脱的期待,看着她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睫毛——这双眼睛,在271次轮回里,曾对她笑过,对她哭过,对她算计过,也对她……动过心吧?


    否则,何必承受271次异能反噬的痛苦,一次次将时光倒回?


    否则,何必在最后一刻,用这种方式,把复仇的刀亲手递到她手里?


    “我不要你这样。”


    青衡猛地抬手,不是去握匕首,而是死死按住了桃衣的手腕。她的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骨濯,你以为这样就是赎罪?”她低吼着,眼眶泛红,“你以为死在我手里,就能抵消你杀了阿七、杀了张猛、骗了我271次的债?”


    “我告诉你,不能!”


    青衡一把推开桃衣,看着她踉跄着摔倒在血泊里,看着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她眼底那抹“原来你还是舍不得”的微光。


    “你欠我的,欠他们的,不是一死就能还清的。”青衡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桃衣的血衣上,“你想赎罪?可以。”


    “活着赎罪。”


    “用你剩下的、被异能反噬得不成样子的命,活着看着我怎么告慰阿七和张猛的在天之灵,怎么……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一点点讨回来。”


    桃衣躺在血泊里,看着青衡眼底的决绝,看着她转身走向画舫外的雨幕,背影挺直得像从未被打倒过。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活着赎罪?


    被反噬掏空的身体,连站起来都费劲的自己,还能活多久?


    可看着青衡那道不肯回头的背影,胸腔里那片因反噬而麻木的地方,却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暖意的悸动。


    或许……这样也好。


    至少,不用再在轮回里互相折磨了。


    至少,她能多看一眼,这个被她伤了271次,却终究没对她下杀手的良鸩。


    雨还在下,画舫的残骸在水面轻轻摇晃。桃衣闭上眼,任由血和雨水将自己淹没,唇边却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笑意。


    活着赎罪啊……


    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只要能再看看她。


    血珠顺着匕首的锋刃滴落在地,与积水混在一起,漫成一片暗红的河。桃衣的最后一个旋转停在良鸩面前,足尖刚触到地面,膝盖就猛地一软——异能反噬的剧痛终于压垮了她,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往前倒去。


    她以为会摔在冰冷的木板上,撞在那些尚未清理的碎骨和血污里,像条被丢弃的破布。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


    落入一个带着凉意却坚实的怀抱里,衣襟上的血腥味混着种熟悉的皂角香,是良鸩惯用的那款。骨濯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看见良鸩紧绷的下颌线,还有紧抿的唇——她的嘴唇咬破了,渗着点血珠,像颗没熟透的樱桃。


    “……”骨濯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手,指尖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着青白,却固执地往前伸,想去碰良鸩的脸。


    这次什么都不想说。不说工厂里的衣服,不说冰箱里的牛奶,不说标本店的蝶骨,不说轮回里的欺骗。就想摸摸她,像很多年前那个雨夜,在画舫上,她跳完舞后,良鸩悄悄碰过她的发梢那样。


    指尖离良鸩的脸颊还有半寸时,良鸩猛地偏头躲开了。


    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


    骨濯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凉意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她看着良鸩避开的侧脸,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有恨,有痛,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像被火燎过的慌乱。


    “果然……”骨濯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嘴角却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是啊,怎么会不躲呢。


    她骗了良鸩271次,杀了她最信任的人,把她困在轮回里反复凌迟。这样的自己,凭什么碰她?凭什么奢望她还能像画舫初遇时那样,任由她的纱衣缠上衣襟?


    眼皮越来越沉,异能反噬的剧痛像潮水般漫上来,彻底淹没了意识。骨濯的手无力地垂下,落在良鸩的衣襟上,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温度,彻底晕了过去。


    怀里的人彻底失去了力气,软得像团棉花,只有伤口还在断断续续地渗血,染红了良鸩胸前的青衣。良鸩低头,看着骨濯苍白的脸,看着她唇间残留的黑血,看着她即使晕过去,眉头还皱着,像在忍受无边的疼。


    她刚才为什么要躲开?


    良鸩的指尖微微发颤。


    是怕自己一触到她的脸,就会心软。怕自己想起画舫上那支带着酒意的舞,想起她叼着樱桃凑近时眼底的光,想起她最后一舞里,那些藏在决绝背后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


    “是不是我躲了,让你摸不到,你就会惦记着摸摸我的脸?”良鸩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或者,让你以为我恨你,不信任你了,你还惦记着玩弄我的信任?”


    她抬手,指尖悬在骨濯的脸颊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可怀里的人毫无反应,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骨濯听不到了。


    这个骗了她271次的人,这个用最后一舞逼她动手的人,这个在她怀里晕过去的人,再也听不到她这些别扭的、连自己都理不清的心思了。


    良鸩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她小心翼翼地把骨濯打横抱起,动作轻得像捧着件易碎的瓷器。怀里的人体重很轻,轻得让她心慌,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像那些被异能震碎的赤影尸体一样,散成漫天血沫。


    “骨濯,”良鸩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睡颜,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温柔的狠戾,“你要活着赎罪,我偏不让你死。”


    “我会救你。”


    “救醒了,再一点点讨回来。”


    雨还在下,敲打着画舫的残骸,溅起细碎的水花。良鸩抱着骨濯,一步步走出这片血与火的废墟,走向东国朦胧的雨幕里。


    怀里的人依旧昏迷着,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良鸩“捡”了回来,不知道那些她以为的“果然”,终究还是落了空。


    而良鸩也不知道,在她低头说出“我会救你”时,骨濯紧蹙的眉头,悄悄舒展了一瞬,像卸下了271次轮回的重负。


    或许,这第271次的轮回,真的会不一样。


    至少,这次她没躲开太久。


    至少,这次她选择了“救”,而不是“杀”。


    雨幕将两人的身影吞没,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满地血污里,延伸向未知的、却似乎终于有了点暖意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