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鹿鸣

作品:《樱花不解浪子渎

    鹿明像往常一样,翻动着几张字迹简单甚至有几分潦草的讲稿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前,眺望着大楼天井中的尚未长大的红杉,无动于衷地看着奢侈的金黄色落日,几分钟的报告会也许能让他提起几分紧张的心弦,但却不能让他抬起微微下垂的眼眸和倚靠在沙发上的脊背。他左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微握的拳抵着清瘦的脸颊,眼眸落下的目光随意地从一张张讲稿上轻轻划过,右手虚握着黑色的水笔,时不时在指尖旋转一番,而后在讲稿上补充一两个字句以作注解。


    在刚把第一页注完翻面的刹那,一个修长的身影“唰——”地从落地窗外掉下,不到两秒呼吸之间一生沉闷的巨响响在楼底,紧随着接连不断的尖叫和片刻不停的脚步声、电话铃声、门框撞击声,以及五分钟后的警铃声。


    在这安静的发不出声音的五分钟内,鹿明的瞳孔紧绷着,刺眼的夕阳让他眼前快黑成一片,他的脑海中不断倒放着那个身影靠着后背自由落体,四肢随风向上自由伸展时瞥过头来,和他对视的刹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甚至感觉自己看到了宋嘉一嘴角微微抱歉的抽动和眼睛些些弯起道别的微笑。


    他来不及伸出手去做一个挽回的尝试,不记得那一份讲稿被丢在哪里,也不记得后来自己有没有走下楼去。他只觉得自己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冲撞声,眼前骤然泛起了黑色的眩晕。


    几年之后,当鹿明在漠河边境雪原上看着躺在身边的宋嘉一被冻得白里透红的对着他笑的侧脸时,他会想到十几年前在温州三漾湿地湖畔灰白色宿舍楼里被忽然闯入的少年惊掉了手中诗集的那个平平的午后。


    那年夏末初秋格外的凉爽,宋嘉一像其他数千名学生一样拎着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深绿色牛津包缓缓扔进灰白色宿舍楼楼底,然后在楼底下的大宽黑板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5703”,对于修建于上世纪没有电梯的小砖石楼,七楼可不是每天能够轻而易举爬上爬下的。


    “喔?鹿明”宋嘉一愣了愣,目光掠过其他两个个名字后,在这里停了几秒,“还挺可爱的名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5703”宋嘉一喃喃,顺手拎起一个袋子往楼上走。


    同其他在楼梯上兴高采烈、三五成群地畅想着自由生活的学生们不同,宋嘉一没有对未来的四年再产生多少额外的兴趣。家里却是相当激动,一个白领和一个银行职员家庭能够有一个考上高景大学的独生子已经让他们高兴了一整个夏天,他们这几个月对着这小金宝贝可是一直捧在手心里。相比之下,宋嘉一自己身上扛着双职工家庭和自己的要求,使他眼里则多了几分沉稳和暗淡,好像这只不过是在找到工作前,把高中生涯复刻一版,再添加些许额外的限定条件罢了。


    “嘎吱”一声,宋嘉一推开灰白色的木门,房间里已有两个同学手忙脚乱地在上下铺爬上爬下了。


    而听到开门声,两人停下手中忙碌不迭的擦拭,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你好啊,叫我阿龙就行。这是林展。”


    “你们好,我叫宋嘉一”宋嘉一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一号位,上铺。那现在就差三号了。”


    宋嘉一随口应完,也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擦拭、整理着深棕色木质的硬板床和床铺对面窄窄的木质小桌。


    约莫二十分钟后,宋嘉一准备和室友们出发去教室报到。他迈着大步流星,任谁也看不出几分和父母分别的不适应。


    在走廊上瞄着水蓝色门框上的小牌子,找到教室,宋嘉一率先走了进去,随手找了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先坐了下来。阿龙坐在他身后,和身边他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同学聊的起劲。他望着窗外林荫小路上不断走来的三三两两的学生们,他发现他还挺喜欢这个坐落在湖畔的学校,至少空气清新,风也温柔。发呆的间隙,他总是在自己不受控制的偶然间用余光回瞥到水蓝色的门框,时不时看着徐徐进入的同班同学和门口时而露出微笑的老师。


    太阳开始出现在下坡的轨道上,阳光从门口走廊外的湿地中反射回来的光线钻入了门中,倒是把教室烘的懒洋洋的。


    少倾,教室里骤然缓缓沉下去的交谈声一把将宋嘉一的注意力从窗外抓了回来。他一转头,便看见一个身穿黑白拼色连衣长裙,带着黑色粗框眼镜,挽着丸子头的女人奔着讲台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尚未站定,她便已经大声地边走边说道:“好,同学们,让我来简单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周,你们可以叫我老周。”


    闻声,宋嘉一习惯性地端坐起来,习惯性地投射去专注的目光,习惯性地认真起来。在这习惯性的专注力,宋嘉一简单端详了一番老周,老周不老,但却有着年轻的激情和热烈,但老周不年轻,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着一股资深或说是不可质疑的气场,这样想来,约莫三十岁上下吧。


    “首先,祝贺大家成功考入高景大学,能坐在这里,已经证明了你们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相信许多人在高中阶段就奔着高景大学这一目标来的,而我们校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相信大家也已经耳濡目染,但真正要在精神上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则势必要求大家在接下来的四年里身体力行地感受、融入景大的精神。不过,具体的景大历史与景大精神会在开学后由校长专门跟大家展开,我就不多说了。接下来,我简单介绍一下在这里的日常和注意事项……”


    在排山倒海般涌入的全新生活范式介绍中,宋嘉一的眼神逐渐从老周挥舞的手和跳动的嘴边挪到了其身后透过敞开着的水蓝色门框外在夕阳下映衬的金黄的世界。


    夕阳已经把整片天空映射出一种过于梦幻的粉蓝色,也在湖面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黄。而让宋嘉一眼神一亮的则是那一株松树。湿地中星罗棋布着零零散散的岛屿,而从远处看岛屿上总是被一些低矮的灌木和看上去就像行道树那样不高也不低、姿态普通、颜色正常的绿植覆盖,但是那株松树太不一样了,它太挺拔了,它立在岛屿上,从众多普通的树顶中骤然迸出,就像一根插在蛋糕上的蜡烛、一座落在平原上的山、一阵夏日里的风。它太突兀也太潇洒了,以至于让人一定会相信它势必是湿地里出名的一位主人。但是,在平坦的湿地中如此矗立挺拔、如此曲高和寡,便会让人油然产生一种同情和敬仰,一种面对山的同情和敬仰,宋嘉一也不例外。只是当他还想望着这颗挺拔的树兴叹、感慨些什么时,讲台上的校园开篇已经预备告结。


    “好,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回去收拾收拾,吃个晚饭,明天第一天上课别迟到啊。”老周手一挥,率先出了教室门,才把宋嘉一的思绪拽了回来。


    太阳正在愈发靠近天际线,宋嘉一和阿龙、展哥两人准备回寝室把之前没来得及理完的杂物收拾收拾。“嘎吱”一声,他率先推开外层有些脱落的寝室灰白色木门,迫近天际西山的落日从阳台狭窄但是恢弘的落地窗中射入,落在宋嘉一的脚前,伴随着他抬头进入的瞬间,他看见一个少年回眸的剪影,高挺的鼻梁、瘦削的下颚勾勒出夕阳,散开的光线如乍泄的春光洒在宋嘉一的脸上,在被夕阳晃了眼愣了片刻而缓缓适应了明晃晃的昏黄光线后,宋嘉一才看清少年清冷的淡红色嘴唇和冷白色的脸颊。少年抱着的那栋半人高的书显着修长的身型竟还有几分瘦削。这就是鹿明了吧,宋嘉一心道。


    “你好,我叫鹿明。”少年舒展开眉眼,笑着咧开嘴,弯了眼。


    “你好你好,我叫宋嘉一,我是一号,你是三号,咱们都是上铺,脚对脚。四号是展哥……”宋嘉一一把把自己从刹那的失神中抓了回来,也认真地扬了扬嘴角。


    正当鹿明望着落在夕阳里的宋嘉一,哗啦一声,他手中的书撒了满地。宋嘉一急急忙忙冲上前去,弯腰捡起。跟着宋嘉一身后进来的阿龙一边道“嚯,怎么还没开学,你都已经有这么多书了!”


    “谢谢,谢谢。”鹿明一边道谢,一边仓促忙乱地把地上的书往怀里放,再胡乱地放在旁边狭小的棕红色书桌上,和他的相机、文具堆在一块儿。不好意思的绯红涌上他冷白色的脸颊,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都是些什么书?”展哥问。


    正弯腰捡起一本书的宋嘉一闻言时,撇了撇封面上的烫金斜体字,手中的动作轻轻顿了顿。


    鹿明顺手接过这本书,“《草叶集》,我最爱的一本。”


    “那是啥,我咋都没听说过。”阿龙没等鹿明回答,又紧接着自顾自说了起来。“说起来,你怎么这么迟才来?”


    “我家就在温州,刚刚陪着我表弟表妹在公园野餐庆祝生日,我妈就让我请了个假,迟些来。”


    “挺好。行,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吧。”阿龙回道。


    “马上马上。”鹿明回头顺手放下手中的书,胡乱往桌上一推,便随手扯来一件外套,便径直往门口走。


    少年们往食堂奔去的背影里带着几分故作成熟的青涩,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融入进三漾湿地的日暮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