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窖，一路向密林走去，水波荡漾，泛起层层涟漪，方才天地澄澈，现簇簇乌云聚集上头，似要压下来。


    玉佩近池面，一瞬间焕发刺目凛冽的赤黑雾，池面开始沸腾，由池中央延展至池边激起水珠溅湿黑衣下摆。


    张开手心，玉佩缓缓虚空，欲奔向池中央，忽然，一双手按住玉佩。


    瑶泉阻止他:“阿书要做什么？”


    “阿书”二字一出，小和尚强挤出笑意，放缓语气:“谁进虚无境了？”


    冰凉玉佩搁着手心，瑶泉握紧藏在身后，倔强抬眸问:“阿书要做什么？杀了他们吗？”


    小和尚承认:“是，谁进去，我杀谁。”


    虚无境封着瑶泉的记忆，他们若是能活着出来，封印解除，瑶泉就会想起当年的事，她不能想起，谁都不能从里面出来。


    “那我呢？”瑶泉垂下头，“我进去，你也会吗？”


    小和尚将她拉进怀里:“你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重现人世，重拥一具人体，而不是这般。”


    他的手伸向后面，握住瑶泉的手，然后轻拍，“给我。”


    语气里是不容置喙，他会退让她很多事，唯独这件事不行。


    “你不能杀他们，天仙宗不会放过我们的。”瑶泉劝他。


    “那就让他们冲我来好了。”


    只有她，值得他放弃一切去守护。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死的，这些我该知道！”


    瑶泉拗不过他，玉佩被他拿走了。


    “没必要。”


    “那孩子呢，那是我们的孩子吗？”


    她不是傻子，能感受到小和尚对那个尚未出世的胎儿并没有多少感情，回回只淡淡瞥一眼。


    几乎脱手一瞬，玉佩立即飞到池中央，缓缓下落，沉入水里。


    “是。”


    与此同时，虚无境内，瑶府偏僻小院内，艳阳透过窗棂铺陈在桌上，悄摸摸爬上一张宣纸。


    上面写着——瑶泉姑娘，事情有变，退婚的事过几月再议，我会稳住爹娘，瑶泉姑娘尽管放心。


    阿紫:“又是文公子。”


    烛光摇曳，瑶泉将其卷起，一缕黑烟从尾端腾起，没一会儿，宣纸化为抹灰，风一吹，散了。


    阿紫:“小姐，文公子真的会退婚吗？如今已过一月有余，文公子回回都是这个说辞。”


    瑶泉摇头，如今她只能等。


    命，向来由不得她做主。


    她不得不感慨，自上次会面后，主母已经开始筹备婚事，大街小巷都传遍瑶府和文府婚事将近，瑶泉听着这些话，不知作何反应。


    而前几日听闻文夫人进府与主母一叙后，主母筹备婚事的事就搁置下来。


    她的婚事，全由他人一句话。


    ＊


    窗外，绿枝横展，遮天蔽日，枝干上，夷仙枕着手腕，闭着眼，嘴里咬着个不知从哪择来的树丫枝，衣料垂下，轻飘飞扬。


    而大树下，殊玉正打坐，薄薄一层汗珠渗透后背。


    自入虚无境以来，除了看瑶泉段少玮往事外，殊玉一直不理外事，全身心修炼。


    睁开惺忪睡眼，淡淡往下瞥，殊玉仍在炼气凝神，夷仙嗤笑，小腿轻晃下，心里腹诽——真是无趣得很。


    骄阳滤过层层绿叶拆得稀碎，长睫轻颤，眼下铺陈出阴影，忽然，他张开眼，察觉什么似的，缓缓抬起头。


    就这下，四目而视。


    少年眸子似雪，眼波流转间，似万千星景。


    夷仙顿下，五百年前，她常坐树上，撑着头看御决凝气练功，那时，年少懵懂，常因他的抬头对视而羞涩，又因他常常练气几日不动弹而无聊，在周围踱步。


    从殊玉身上，夷仙似乎看见五百年前的御决，眉山如画，仙风不染尘。


    是与她不同的…


    想起御决，夷仙气上来了，对殊玉没好态度。


    “看什么看！”夷仙没好气道。


    殊玉没理她，偏头继续打坐。


    不知怎的，见殊玉不吭声，夷仙脚底一蹬，衣衫垂落，清风一阵，她跳下来了，“殊玉师兄，我问你件事。”抬脚往殊玉脚步踢去。


    动作戛然而止，脚在离他一毫之处蓦然停下，脚腕被擎住，殊玉掀开眼皮，就着这个姿势淡淡看着她。


    “问，别踢。”


    夷仙腕骨转动，从他手上挣扎，蹲在他身侧，“御决——就是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这个做什么？”


    夷仙扯个理由，“在柳门常听师兄们提起御决，又恰巧见过一回，好奇，想问问。”


    “师父少时创天下第一大宗——天仙宗，百年名扬天下，修为已达通神上境，实乃第一人…”


    讲起御决，殊玉话多了起来，“师父待我们极好，耐心教导，悉心照料，同我们再生父亲般。”


    “旱季难民颇多，无物可食，尸横遍野，师父会开设粥铺，为难民施粥，会用术法引山底水浇灌田地，召天仙宗弟子去帮助他们。”


    “师父会建善庙，收留无家可归幼孩，有灵根者，大些可去天仙宗参加收徒大会，若合适者，可留在天仙宗。”


    “师父还会……”


    裙侧指尖一点点攥紧，夷仙脸色铁青，渗出一点血迹，就在殊玉还打算说下去时，夷仙大吼:“够了！”


    说罢，她径直离开了。


    他会为天下建善庙，会行善施粥，会助民避天灾…在所有人眼中，御决是个大善人，名扬天下的大善人。


    可就是这个大善人…夷仙咬着牙，“啪嗒——”，水珠砸在手背，指尖抹向眼角，那块已经湿润。


    天下扬名的大善人容得下数以万计的人，可就是容不下她，就因为她是魔，她与他们不同，所以他会为素未谋面的人行善意，都不会放她一条生路。


    心尖那一剑，直接索了她命。


    她伴他数月，都不足以让他手下留情，逃过一命，若不是她为天地所化的魔，不死不灭，这世间就再也没有她痕迹。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巷口，四处狭窄，她停下脚步，脸上是未干的泪水。


    视线上移，高墙上，一群黑衣人执着剑，正睥睨着她。


    他们看得见她…


    夷仙擦净泪，脸上冷意顿显，“敢拦我路，想死?”


    闻言，黑衣人露出嘲意，“小妮子，有人买你命，你不死我很难交差啊。”


    “买我命?”夷仙呵了声，“活久见啊，头一遭有人竟会买我命。”


    “谁？段少玮?”


    黑衣人不语。


    寒光劈下，夷仙脚底一转，闪到一半，地方狭窄，她一闪直接退贴墙。


    黑衣越过，剑身折射出艳阳混着一抹黑烟魔气劈下来，夷仙跟黑衣人扭打成一团。


    手掌砍下黑衣人腕骨，截下一柄长剑，下腰躲过身侧一剑，动作迅速，快如天电，腾空跃起一剑砍下其中一名黑衣人手臂。


    臂刚一落，便化作一缕黑烟散了。


    “竟是魔。”夷仙觉得好笑。


    她堂堂魔尊，竟被魔追杀。


    “上，杀了她！杀了她！”断臂黑衣人喊。


    “杀本尊，你们不够格。”


    刚想敏捷闪过他们背后，脚底传来撕扯感，看过去，魔气缠着她脚腕，禁锢住她。


    另一人已然将剑砍向她脑袋，恰此时，身后一柄长剑泛着寒气越过耳侧，直直刺向黑衣人。


    殊玉三两下解决他们，本想留下一个活口，谁料，对方见势不妙，服毒自尽。


    “你跑什么?要是我来晚了你怎么办！”


    殊玉语气很冲，方才讲着讲着夷仙蓦地喊一声就跑了，等他反应过来，人已不见踪影。


    他寻了一路，拐进巷子就见方才一幕，顾不得其他就冲过来。


    还想说什么，对上夷仙有些泛红的眼尾，又说不出话。


    她怎么了…


    而夷仙比他更气，一把推开他，“没有你，我也能从他们手中活着出去，想让我死，让你师父来！”


    殊玉摸不着头绪，“与我师父何干?”


    夷仙撞开他，“滚开，跟你师父一起滚！”


    她走了，身影消失在拐角。


    这天，瑶泉出府，马车受了惊，下来一看，居然是那日救她的大夫。


    “是你。”


    刚出医馆，未注意看路，差点撞上马，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抬头，朝思暮想一个多月的人正歪着头，同他打招呼，灿烂耀眼，浅笑柔情。


    于明书是有些惊讶的，询问一番，得知她是一户大院的小姐，他是有些失落的。


    一个山里大夫又怎么配得上瑶府小姐呢。


    茶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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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泉见他背着筐篓，问:“于大夫，你又出来问药啊?”


    于明书端起茶杯，掩下眼底虚色:“对，上回买的药用完了，我便再出来买些。”


    他上次买的是三个月的量，现才过去一月有余，怎会用完，借口出来罢了。


    瑶泉不知，听他说，便信了。


    “上回还未来得及多谢于大夫，今既然遇到了，必要好好答谢于大夫。”


    于明书听着一口一个“于大夫”，抿下唇，“叫我于明书就好，于大夫听着很不习惯。”


    瑶泉道好，她做东，请于明书吃顿饭，以做答谢。


    段少玮已去一月有余，虚无境里时间与外面不同，他们也不知外面已过几日。


    接连好几日夷仙没有理会殊玉，见到他，夷仙没选择绕道，而是直接撞上去。


    今想走，却被拦下来。


    殊玉有话直说:“柳鸢瑶，你到底怎么了？”


    “见你来气。”


    好直白，这一回答，倒是让殊玉愣了下。


    他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因为我师父?”


    他禁锢住她，不让她离开。


    “是。”夷仙大方承认。


    “你们俩认识?”


    “认识。”


    师父有时会下山办事，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天仙宗，而殊玉在天仙宗未曾见过她，若两人认识，只能是师父下山时见到。


    师父下山时遇过她，同她发生了…不愉快?


    当是不能，念头一出，殊玉瞬间否认，师父一把年纪，当是不会与她这十几岁小丫头发生不愉快。


    那是为什么…


    “师父惹你不开心了？”还是问问。


    “是，我见到他就恨不得杀了他。”


    这么大怨…


    殊玉纯把她说的“恨不得杀了他”当做女子家气话，毕竟她才多大点修为，比铃兰还低，怎能杀师父。


    “师父怎么你了？”


    还是要问清楚。


    “他杀我了！”夷仙破罐子破摔！


    殊玉:“……”气疯了这人。


    “我不知道你和师父间发生过什么，若师父惹你不开心的，那可能是师父老人家一大把岁数了，不是那么能顾及到女子家情绪，你多担待。”


    一大把岁数…


    那她呢？算一大把岁数吗？


    夷仙很不想同殊玉再聊下去，而殊玉却没有想放过她的意思。


    “若你是想出口气，我是他徒弟，我代他受过。”


    “你替他死?”夷仙嗤笑。


    好大的火气，殊玉垂下眼，注视着她。


    “嗯。我代他。”


    脖颈忽地一紧，夷仙擎住他，殊玉顺势往后退几步，夷仙将他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她手劲不减，恶狠狠道:“好一个师徒情深啊，连死都能代他受过，我是该顺了你的意，还是拍手称赞你一番。”


    殊玉艰难踹气，进气难，胸膛上下浮动，对上夷仙满是怒气的脸庞，他哑着嗓子说:“柳鸢瑶，你有那么恨师父吗？”


    “自然。”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等我出去，我就去找他，找到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殊玉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很平静，似要窥视进她内心知她真实想法般。


    “你骗人。”殊玉说。


    “我没有。”


    “你有。”语气比上句还要肯定，“你不会杀了他，也不会杀了我。”


    脖颈上那只修长的指正一点点捏紧，进气更少了，夷仙半抬头，能清晰看到殊玉脸色一点点涨红，青管微微凸起。


    见此，夷仙火气降了点，刚想松开。


    “我说中了，你生气了。”


    火气又升起来了，夷仙强压怒火，手劲迟迟不减，殊玉真觉要被她弄死了，呼吸急促，窒息感涌上来，他抬手，轻按夷仙手腕，轻轻拉开。


    就这一个动作，那只手真松开了。


    殊玉剧烈咳嗽，胸口有些发紧，过了一会才彻底恢复过来。


    “既然你松手了，那对师父的怨恨…”


    呼之欲出的“一笔勾销”停住，他斟酌一下，想着她这种性子，是一笔勾销不了的。


    “能不能少点?”


    “不能。”夷仙一口回绝。


    殊玉轻扯嘴角，白被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