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半。


    京旻唤来淳乐，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再细细嘱咐了两句，随即出了府门。


    淳乐看着辘轳远去的车马，在门廊静静望了好半晌，垂下眼，回到卧房，坐在云琼床畔，细致地为她净面换裳。


    而后，将人扶上木椅，轻缓推到窗前，菱花窗支开一道缝隙，冬雪消融，空中湿润的气息顺着缝隙清幽传来。


    今晌日头格外得足，落在面颊上，晒得人昏昏欲睡。随侍的几个婢子立在椅后，站得依旧笔直，可面上已作小鸡啄米状，淳乐瞧见，出声屏退侍婢，教她们去外面守着，说是守，其实是教她们换个地儿打盹，几人忙福身谢过，轻轻掩上了门。


    淳乐在椅侧缓缓蹲下身，轻轻抚平云琼腿边层叠的衣摆，一件鹅黄间霜白的立领对襟裙衫，是冬日里不出挑，也不起眼的颜色。


    牧安和自信，京城里，能在轻功上胜过她的没几人，太子算一个，京侯也算一个。所以，只要京侯不在府上，没几人能察觉她的行踪。


    一阵清风漫过，轻而缓地卷上了窗扇。


    马车辘轳碾过青砖，车夫勒马，缓缓停在傅宅门前。


    京旻掀开帘幔缓缓落地，抬眸望了眼朱红大门之上的镶金匾额，随即扯过衣摆拾级而上。


    门廊下的几名小厮眼睛都瞪直了，一面躬身请人入内，一面疯跑去内院通传。


    没过半刻，龟缩在书房的傅衢闻讯，慌慌张张地赶来，便见京旻一抹玄色，负手立于院下，忙上前恭身，刚张了张嘴，“崇义侯……”便被京旻抬手打断，“不必多礼，我来不为公事。”


    傅衢暗暗喘了口气，不是公事便好，自京旻回京以来，在朝上可算显尽了威风，如今云相流放出京，朝堂上谁人不是噤若寒蝉，生怕太子下一个挥刀便落到他们脖子上。


    这边心才稳稳落回肚子，却又听他问，“伯母可好？”


    傅衢眉头霎时间又是一紧。


    原先他思虑不周，未曾事先拆开信件瞧过，只一味地装作艰辛无奈，得来不易的样子，一封一封送到长姐手里。却不曾想，云公在信内注明了日期。


    年底府中琐事繁多，衙门更是急于收案上呈，他忙得顾头不顾尾，何况又出了云公流放一事，多番一杂一乱，便被他搞出了岔子，立时被长姐察觉跑来纠问，他也不敢正面答复，只能龟缩起来，尽量不在府中露面。


    可这瞒又能瞒到几时？长姐一贯是个急性子，眼下云公糟了难，便更托不了底，她身子好了没几日，若是得知此事，还不定要急出什么病来。


    傅衢微微挑眼，“京侯这是……”


    “晚辈来拜访伯母。”


    傅衢眼眸忽地一怔，京旻揣出晚辈两个字，那只有两种可能，一因京云两家世交，可两家情谊早冷落了，那便是只可能是因昙儿……


    这几日，他也有所听闻，京旻同皇帝递了请，几次三番请了太医入府，又在城中大肆搜寻名医好手，像是府中谁人出了大病。几些同僚暗地里连连叫好，直称这是京旻罔顾情面遭的报应。


    可傅衢却是知道，京旻宅院里根本没什么内眷，反倒是除夕之夜，他去小院请昙儿入府一聚，一头扑了个空。料说，昙儿与兰家散了亲事，本没有地方再去，可保不齐兰彧小子不死心，犟过了他家父母，又请了昙儿前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原想着待初一过了，再去登门问问，可谁知，就在送行的城楼下，他便瞧见了昙儿，出现在京旻身侧的云琼。


    这下，不必再问，他什么都清楚了。那城里的名手，宫里的御医，为的是何人，便也不必再说。


    傅衢眉心皱起悬针纹，“侯爷，长姐身子才好，经不起刺激。你先同我交个底，你来究竟为的是何事？或者，便换个说法，昙儿，究竟出了何事？”


    气氛一阵静默。


    良久。


    京旻垂下眼，“昙儿一直昏睡，口中唤着伯母，我贸然登门，已是别无他法……”


    “我随昙儿唤您一声舅父，此事还请舅父莫再阻拦，府外的车马上侯着城中名医……若岳母无恙，今日必然要同我走一趟。”


    傅衢顿时僵在原地，动了动唇，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深深嗐叹一声，领着人前去后院。


    傅筠的院子坐落在宅院东南处，方行至院门，便听院内传出砰地一道动静，似杯盏摔在地上，怒骂声紧随其后，“你个贼腿子，一会儿说人不在府上，挨了两棍便又知道在书房？”


    “大姑饶命，小的只是传老爷的话，小的哪敢欺瞒……”


    傅衢面色讪讪，回头望了京旻一眼，却见他眉眼沉沉，像是丝毫没有留意到，便也顾及不得这点脸面，推开半掩的门，提步跨了进去。


    一进院，见他身边长随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庭下，傅筠手里提着一截棍子，衣袖挽得老高，不时挥砸在长随背上。


    傅衢啧叹一声，“长姐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


    傅筠回头，一棒子杵进地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你眼里还有我这个长姐！”


    傅衢连连赔笑：“长姐莫动气，我这不是来了……”说着，缓缓侧身让开一步，显出身后的京旻，“今日便是专程为长姐来解释的……”


    傅筠忽地一愣，大棒子脱手，哐当砸在了地上，瞧着那张面孔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心立时蹙起，剜傅衢一眼，“你我家事，你叫个外人来看，是怕自己颜面多的无处去丢？”


    傅家原是作武馆生意，长姐是个极要强的人，母亲早亡，她便端起了长姐如母的架子，宁可打碎牙齿和血吞，也不肯在自家地盘上输了气势，后来阴差阳错结识云相，成婚，举家入京，日子才好过一些。


    往日时，家中事务便由长姐一手打理，时常训鸡崽似地训父亲与他，父亲不敢还嘴，他更是不敢。便不提入京之后，长姐在他此处的威严，就仅仅次于圣上、上峰。


    傅衢讪笑着不敢应声，局促地摩挲着手。


    京旻乌沉的眼眸闪了闪，在众人视线中，缓缓抱拳躬下身段，口中崩出两个惊诧众人的字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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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母……”


    “晚辈来迟……”


    院内忽地一阵寂静。


    傅筠眼眶圆瞪，反应过来后，当即怼了回去：“胡诌什么！我儿已好生生嫁入兰家，同你们京家再无半点瓜葛！竖子休得……你休要攀扯！”


    傅衢暗暗叹口气，向傅筠身侧嬷嬷使个眼色，叫一众仆役侍婢都退下。眨眼间，庭院中便只剩下他三人。


    京旻身子越垂越低，“伯母……”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傅衢默不作声地扶着傅筠在石案旁坐下，双手搭在她肩头轻抚，小声劝：“……长姐…不若便听听二郎怎么说？”


    傅筠立时回身，嫌恶地拍开他的爪子。


    京旻低垂着的身躯缓缓挺直，当下要紧的事并不是什么称谓，是云昙。


    他敛下眼眸，缓缓撩袍膝盖点地，双手握拳搭在膝上，低垂下头，“昙儿病重，请伯母……”


    “你说什么？”傅筠蓦地扶案站身。


    京旻喉头滚了滚，落在膝上的拳头攥得发颤，连一贯沉稳的声色都隐隐颤抖：“昙儿昏睡三日，心脉一日弱于一日……”


    傅筠不敢置信，唇瓣颤颤：“你是说，我儿已快…快……”


    京旻沉沉叩首，咚的一声响，久久未曾抬起，郑重道：“请伯母移步。”


    傅筠腿脚倏地一软，又被傅衢稳稳托住，“原还好好的，我儿身子……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除去太子的谋算，京旻跪地，事无巨细一一道清。


    锦时苑。


    映水阁。


    “怎能病成这副模样……”


    牧安和细细诊了脉，眉头却越皱越紧，倒是她低估这场病的凶险。她原先瞧着云琼力大无穷，身子骨当没什么大问题，可现下细细瞧来，这俱身子早已结下病根，而今不过是拧着气一股脑地发了出来。


    她给淳乐的那枚药丸，名唤凝息丹，主要效用是令人昏睡，所谓的疗愈之效微乎其微，不过是防止服药之人衰竭而亡，她多加的一味补子。


    “你会医术？”淳乐压着声惊诧。


    牧安和掏出解药送进云琼口中，她一面将云琼往肩上揽，一面嘱咐，语速飞快：“药毒本来就不分家，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先带她走，你稍后趁乱自己来小院，我安排了车马，今夜就出城。”


    云琼无所知觉，柔弱无骨地依在牧安和肩头。


    淳乐只瞧了一眼，嗓子眼就漫起一阵酸涩，将薄氅上的帏帽轻轻掩住这张菡萏面。


    她红着眼，忍住泪：“若是过了酉时，我还未出现，你即刻出京不要再等。”


    牧安和深深望她一眼，没有作声，微微一点头，似一阵风卷过，忽地不见了踪影。


    整间卧房倏而变得空空荡荡。


    淳乐走到窗前，缓缓合窗，午后的阳光在她面上，将她面色映得发亮透光，光束在一点一点地收窄，直至窗扇彻底关上。


    一声叹息，她眼底的光亮也渐渐沉寂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