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自向导的船桨处弥漫开来。


    船缓缓驶入高楼耸立的岛群，无数灰尘雪花一般飘落。


    渐渐的，这死一般的寂静中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断臂残垣间冒出了无数的“人”。


    李鹤之所以判断出那些长条的黑红肉是人，是因为它们旁边站着全身布满黑色溃烂伤口的人。


    怪不得这片海域静悄悄的。


    连人都被感染成了这个样子，更不用说是海里脆弱的生物了。


    甚至连海怪和人鱼也不愿意接近这个还有人类“自助餐”的海域。


    “我还算健康的。”向导冲他们无力地笑了笑，秀肌肉般秀着身上骇人但不恐怖的黑色伤痕，倏地一船桨打飞了一个扑过来的黑红肉条，“你们也看到了，有一些人已经饿到，病到不像是人了。一会儿分发食物的时候觉得不对劲就立刻逃，否则你们也会变成食物。”


    大脑又开始空白起来。


    他已经记不起为什么要有眼前这个向导了，但他记得他一喝小八的血就能好转，拥有卵袋的小八在这些失去理智的生物间是很危险的。


    潜意识控细线吊着他这个沉得摇摇欲坠的木偶，控制着他吻了过去。


    他下意识地让自己的血遍布着小八的口腔，也压抑着咬了一口小八。


    海怪的血带着他的记忆和甘甜涌入，让他注意到了目瞪口呆的向导还有小八袖子中的小八一号。


    “再来一个？”


    小八舔着嘴唇兴奋道。


    “好啊，”他顺着小章鱼的台阶而下，唇瓣带着小章鱼喜欢的血味轻轻略过拟态嘴唇，“以后我们每次任务开始前都来一个吻可以吗？”


    这样可以防止他露出妖怪液的马脚。


    “当然可以。”


    小八眼睛亮晶晶的，踮着脚靠近过来，似想再索一个吻。


    “咳咳!”向导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你们要是饿就去吃饭，别抱在一起啃。”


    “就是就是。”


    柔弱尖细，这是除他们外的第四个声音。


    他和小八瞪大眼睛寻声朝小八的袖口看去。


    小八一号说人话了。


    小小章鱼那可可爱爱的外表下好像住着一个愤世嫉俗的老人。


    他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那点头的小八一号，却被毫不客气地回怼道:“我不想像母体那样被你又亲又啃。”


    小八倒是完全不在意阴郁的小八一号，不停地喊着“你真聪明”，亲着一脸阴沉的小小章鱼。


    “我又不是经常这样。”


    他蔫蔫地收回了手指。


    “部分海怪有在卵袋里的记忆。”


    小八立刻收紧了袖口，强行让小八一号闭嘴。


    可他还是莫名被自己的唾沫呛住了。他突然觉得很忙，跑去帮向导往岸上运送捞汁小猪鱼。


    分发台搭好的一瞬间，面前就排起了长队。


    “您好，您的捞汁小猪鱼。”


    “您好，您的捞汁小猪鱼。”


    “您好，您的捞汁小猪鱼……”


    小八本兴奋地分发着捞汁小猪鱼，但声音逐渐颤抖。


    这也不怪小八，来领小猪鱼的人的状况一个比一个惨烈。


    刚开始来领的人还初具人形，但是后来来领食物的人和一团会行走的肉没有什么区别。


    “谢谢你。”


    一团“肉”发出了小孩的声音，伸出圆柱形的手接过小八手中的食盒，在小八手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您好……”


    小八再也说不下了，外向得能口吐芬芳的嘴被控制不住的哽咽堵得严严实实。


    嗜血的海怪现在在一团现成的肉前死死捂着嘴，好像随时要呕吐出来。


    李鹤知道小八现在有了小八一号后见不得任何幼崽有这样的惨状，拉了拉小八的衣角，在它耳边悄声道:，“没事的，这里我来就行了。”


    发到一半时，他也有些撑不住了，前来领饭的人越来越惨，可远处化工厂的烟囱依旧在冒着烟。


    他感到恶心，就像是看到一个不愿意为夺取生命负责的死神在人的耳畔低语，让人自愿死去，自己跑到天堂充当上帝。


    满满一堆小猪鱼终于见了底，他拖着发软的腿来到了后方临时搭建起的小棚子，小八抱着小八一号，出神地看着那个烟囱，“我有时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类。你们这样子做不是在自杀吗？”


    “人类有时真的是有些无可救药。”


    他摆了摆手，打着哈欠在小八旁边躺下，忽略小八一号的啧啧声，吻了一下小八的额角，补充道:“不过，我还是相信人类，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能拯救自己的，就像浮士德一样。”


    “嗯，像浮士德一样。总有一天那个做疫苗的试验品会被找到，大家会没事的，大家会一起来保护环境的……”


    听到“浮士德”后，小八的忧愁终于一扫而空，迷迷糊糊地呢喃着进入了梦乡。


    会这样吗？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不料也坠入了一片迷糊中。


    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要安慰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是谁？


    眼圈立刻热了起来，他努力去想，看到的只是脑内的一片混沌。可他告诉自己必须去想，眼前这个人似乎对他很重要。


    头脑带着身体一起混沌起来，他不能动，只得着急地流着泪，在脑中的迷雾中无助挣扎。


    帮帮我，谁来帮帮我，我要在这迷雾中找一个人。


    “谁？”


    一个熟悉的小孩坐在熟悉海怪身上问着他。


    他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沉默了。


    我不记得了。


    窸窸窣窣，声音蚂蚁把他拉回了现实。


    门帘被什么生物撩开了。


    “你确定……哧溜……你确，哧溜，定是这里吗。”


    “我，哧溜，确定，哧溜，我留下了印记，哧溜。”


    李鹤后背的汗毛立刻炸了起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两条流着口水的肉条在门前你一言，我一语着。


    “咕叽，滚，咕叽，滚。”


    闻声转头，只见一只小小章鱼爬在那个红发青年染着血的手上，凶猛地边叫边吐口水，还时不时用大眼睛看着他。


    他立刻会意了。


    那小小章鱼想让他帮忙去救那个红发青年。


    他感到红发青年的肚子在发烫，[**守则:海怪母体在沉睡期间，卵袋会大量吸收母体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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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母体陷入昏睡。]


    一条莫名其妙的守则蹦入了脑中。


    他在想什么？红发青年是海怪吗？


    他不知道，他也不感兴趣。


    他只知道这个红发青年陷入了昏睡中，把“怪物”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了，他暂时是安全的。


    身体中的全体细胞尖叫着让他藏起来，不要轻举妄动。


    他走了过去。


    他走向了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红发青年。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红发太阳光般刺激着他的大脑。


    朦胧的大脑中突然有两个字在闪烁着。


    小八。


    脑子捕捉到那两个字的一刹那，变成灰色的眼睛猛地发亮。


    李鹤的胸脯突然剧烈起伏起来，痴傻的嘴角绽出一模狡黠的微笑。


    “你好，小八。”


    他试着轻轻唤着，可是嘴马上被那两个怪物捂住了。


    “呜——呜——”


    他被捂着嘴剧烈挣扎着，想让小八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他怕他连那他最喜欢的蓝眼睛也忘记。


    小八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用触手把自己裹成了一团，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他起伏的情绪也跟着舒展开来，同时紧绷的身体也不再挣扎，任怪物拖拽。


    太好了，小八没事。


    这就足够了。


    他被怪物拖拽着，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小章鱼急得触手乱飞。


    明明小八已经安全了，它在急什么？


    怪物们一下李鹤甩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拍干净身上的泥土站起来，又被怪物重新压回地上控制着撕咬。


    剧痛挑拨着他的神经。


    神经震颤着，让拳挥了出去。


    看着地上吃痛的怪物，李鹤莫名其妙地看向了自己的拳头。


    我有这么厉害吗？


    “交给我吧。”


    脑中一个嗜血海怪向他恶魔低语着。


    “你是谁？走开。”


    他喉咙里发出了幼稚孩子的声音。


    “不用怕我，我是你的一部分。”


    李鹤本能地害怕后退，但看着流着口水卷土重来的怪物，他拥抱住了那只海怪。


    一瞬间，无数捕猎记忆涌入脑中。


    拳头挥在怪物身上，双手撞击得酥酥麻麻的。脑子也不堪承受似的头痛欲裂。


    很快疼痛伴随着那海怪消失了。


    李鹤傻傻地站在怪物群中。


    但他无暇顾及那越来越近的怪物。


    那近乎空白的大脑中记载的唯一一个名字“小八”也正在消失。


    怪物群中，那个银色的小点不但不反抗，还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着。


    周围没变成饥饿怪物的居民纷纷挪开视线，不愿去看接下来的一幕。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让我忘记它的名字好吗？


    紧缩成一团，李鹤收着肩膀，用手指在水泥地上疯狂写着“小八，小八，小八……”


    以大地为纸，以血肉为墨，他小学生写日记般把那名字铺了满纸。


    “小八，小八，小八，小丿……小？”


    手指一顿，耳边传来无数嘈杂声，他感到肩膀被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