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暖暖的，小八知道定是太阳穿过薄雾与灰尘照到了身体上。


    早上来了。


    大脑慢悠悠地得出这个结论，它舒服地伸展着四肢，想去勾一勾人类暖暖乎乎的肚子，不料只摸到了一片微凉。


    蓝色的眼睛猛地睁开，它快速弹跳坐起，愣愣地看向了旁边那冰凉且粘着血的地面。


    小鹤和小八一号都不见了。


    血中那阵阵小鹤的味道让它不由得揪起心来。


    小小章鱼虽然弱小，但毕竟是生命力强大的海怪；小鹤虽然强得可怕，但毕竟是一只一拍就死的人类。


    凝固的血迹上还留着弯弯绕绕的痕迹，似是小小章鱼留下的。


    那痕迹绵延向前，似是在为它引路。


    红色的眉毛倏地压了下来，小八瞪着那血迹，脸上露出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可怕神色。


    红色的纹路慢慢覆盖住人类苍白色的皮肤，八肢从尾骨处鼓出，头发般散落，垂到地上。


    周围的居民吓得纷纷驻足。


    只见那不起眼的棚子突然四分五裂，从中突然冲出来一只红色的大章鱼，深情严肃地沿着地上的红线疾驰着，像是要去捕捉什么猎物。


    猎物……


    对了，猎物。


    他要去捕捉猎物。


    李鹤在怪物群中无措地站着，空白混沌的脑子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朦朦胧胧地觉得他只要去捕捉猎物就能抓住心中忘记的那个珍宝。


    可是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疼。


    越来越多的怪物挂到他身上，制造出越来越多的伤口，放任他的生命流逝。


    李鹤没有考虑到生命的流逝，他只是觉得再不抓住那珍宝就来不及了。


    更多怪物叠了上来，把他死死压在地上，他的视线都渐渐被它们填充成了黑色。


    尽管如此，那瘦弱，布满伤痕的手臂还是朝着那唯一没被堵住的缺口伸了出去。


    五指蜷缩，虚虚地握住了并不怎么明媚的阳光。


    干涸的嘴唇微微挑起，他满意地笑了，连带着眼睛也慢慢合上。


    他痴傻，可他也知道流太多血很不妙。


    但是没关系。


    再不妙能不妙到哪里去呢？


    他抓住了那束光，他很幸福。


    他大体记得他忘掉的东西和这并不怎么明媚的阳光一样温暖。


    他也记得他曾生活的地方漆黑一片。


    人们的言语利剑似的，割得他鲜血淋漓，刺得他筋骨断裂，倒是培养出了他那敏感到极致的耳朵。


    可是啊，一束并不怎么明媚的光被他误打误撞地握住了。


    在那被点亮的世界中，他才知道他原来是喜欢说话的。语言可以让他开心，可以让他感受到爱。


    那束光并不明媚，却是他的珍宝。


    伸出的手伴随着身体被怪物撕咬的痛苦地握紧，张开，握紧，张开；像是阳光下一朵永生的花。


    他看着那花，瞳孔渐渐放大，觉得身体暖暖的。


    “宝贝，你最好快跑……看，我抓到你了。”


    他无意识地沙哑道。


    那手握紧了，迟迟没有再次张开。


    最后，连那唯一的小口也被新扑来的怪物堵上了。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闭上眼睛，那小孔却被倏地打开了。


    万丈光芒粗暴地射了进来，刺得他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


    只见那小孔正快速变为小洞，最后变为一整个并不怎么晴朗，但对他来说足够明媚的天空。


    只见一个小小章鱼发了疯般在怪物中弹跳着，撕咬着每一个靠近他的怪物。


    小小章鱼还没他的巴掌大，手指粗细的触手却抡起了一个怪物，抡起的一瞬间，那红色的触手被扯得透明，小小的身体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在用力。


    小小章鱼不太灵敏，好几次被怪物重击滚到水泥地上，滚成了一团布满伤痕的黑球。


    不知为何，他看着那奋力厮杀的小小红色身影，觉得眼圈突然热了。


    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生命拼了命地去厮杀，只是为了让他留在世上。


    他……


    我想活下去。


    看着再次扑过来的怪物，李鹤没有装聋作哑地去承受撕咬之痛，而是张开了像哑巴的嗓子。


    他像任何一个正常生物那样受痛叫了起来，为正在消逝的生命拉起了警报。


    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泪珠顺着睫毛低落，映上了小小章鱼缠着怪身影。


    他看着那黑豆似的眼睛歪了歪头。


    hey，小家伙，你理解我的意图吗？


    小小章鱼也配合得歪了歪头。


    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出现了海怪和幼稚孩子的模糊轮廓。


    或许他找到了让他和小小章鱼一起活下来的方法。


    他看着小小章鱼攻击怪物们的动作，怎么也搞不懂。


    这么短小的触手到底是用了什么技巧才能抡倒怪物？


    但是他能听见小小章鱼听不到的声音。


    摇摇晃晃地站起，李鹤用血淋淋的手摸了摸同样血淋淋的小小章鱼，在怪物群中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感觉立刻包围了他。


    不知何时，他也在这安全的黑暗中，聆听着外面危险的声音蚂蚁。


    黑暗降临，吵闹嚎叫的怪物们变成蚂蚁，扑腾着细而小的腿，挥舞着上颚围向小小章鱼。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和这些蚂蚁玩捉迷藏了，他很熟悉这些蚂蚁的套路。


    “左边。”


    “右边。”


    “后面。”


    李鹤为小小章鱼提前报告着怪物们的位置。


    黑暗中，那柔和如海水的滑动声是小小章鱼。听着那如海水的声音灵巧地避着蚂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自觉地笑了。


    可他低估了怪物的数量。


    渐渐的，怪物们几乎全方位地包围了小小章鱼，他的耳朵里塞满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快要炸开了。


    他根本来得及说了，就算他有机会说，小小章鱼也没有时间躲避。


    小小章鱼似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柔如海水的声音越来越大，将他包裹住了。


    窸窸窣窣声消失了。


    捂着疼痛的耳朵，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不由得愣住了。


    小小章鱼在让自己不断变大，变成一个章鱼罩罩护住了他。


    可小小章鱼实在是太小了，撑得皮肤都近乎变成了透明色。


    本就伤痕累累的皮肤现在撑得薄如蝉翼，在怪物的猛攻下更加不堪一击了。


    血顺着“照壁”流下，李鹤知道这是生命在流逝的样子。


    他急得一时忘记了说话，无助地“啊，啊”叫着，隔着照壁去托那流下的血，希望能让那液体重回小小章鱼的伤口。


    可那液体依旧我行我素地略过他的手流下。


    就在绝望之际，一团更厚重的红色盖了过来。


    触手间隙中，一双温柔的蓝眼睛朝他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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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的触手伸进了触手组成的密闭空间，将那小小章鱼卷起，放到了他的怀中。


    李鹤抱着那正在慢慢变小的小小章鱼，看着这突然扑过来的大章鱼，有些不知所措。


    触手间隙中，他能看见疯狂啃食的怪物和横飞的血沫。


    而触手内则安全得如同子宫。


    触手组成的墙壁在颤抖，李鹤知道大章鱼很疼。


    他把变小的小小章鱼放入口袋中，疯狂敲打着大章鱼的触手，希望大章鱼能停下来。


    快走，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他这么想着，撕扯着“啊，啊，啊。”的音节。


    可是大章鱼仍然固执地立在原地。


    嘴保持着“啊”的口型，李鹤顺着那触手壁原地坐落，看着渗血的墙壁，觉得泪水流进了脸上的伤痕里，沙沙地疼痛起来。


    滴答，滴答。


    大章鱼渗进来的血开始坠落，沿着他的嘴角滑落，滑落到了嘴中。


    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李鹤抱着头蜷缩成了一团。


    空白的大脑被撕裂了，闯进来一只可怕的海怪。


    海怪的头上坐着一个幼稚的孩子。


    “你这次怎么没有摆出厌恶恐惧的表情？”


    海怪笑嘻嘻道。


    李鹤打量着那丑恶的海怪，抱住了那他曾避之不及的怪物，“我知道你是我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你辛苦了。”


    他感到海怪僵住了。


    李鹤抬起头，看着青面獠牙的海怪笑了，“我连自己都不爱，我怎么去爱小八？”


    那恐怖的大嘴向上挑去，似是笑了。


    海怪张开大爪，朝他抱来，连同坐在它头上微笑的幼稚孩子一起融入了他的身体。


    空白一片的场地消失了，渗着血的触手壁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黑色的眼睛重新聚焦，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在愈合。


    李鹤拖着滴血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一条伤口比较小的触手，紧紧抱住了它。


    正如那冬日的午后，大坝上，他握紧了那红色的触手。


    “hey，宝贝，你最好快跑。我抓住你了。”


    整个触手壁剧烈震动起来，李鹤抚摸着那触手笑了。


    滴答滴答。


    腿上的伤口不再滴血了。


    趁小八不注意，他抚摸触手的双手悄悄用力，撩开了触手组成的墙。


    接触到血腥空气的一刹那，他的瞳孔皱缩，手自动精准地摸向了藏在腰包深处的激光枪。


    “解脱吧。”


    他看着眼前扑过来的那个肉条怪物，以前的人类，扣下了扳机。


    随后，他跳华尔兹似的避开地上的血肉，以小八为圆心转起了圈。


    激光枪的激光随着他的“舞步”闪烁着。


    激光每闪烁一次，怪物噗通倒地一次。


    终于，眼前的怪物消失了，远处的怪物低低嘶吼着，畏惧着不敢向前。


    李鹤把沾上汗水的头发撩到耳根后，笑着气喘吁吁地扭头看向身后呆住的大章鱼，仿佛真的刚从舞池中出来一样。


    他向小八伸出了手。


    “小八，一起跳舞吗？”


    蓝色的眼睛宕机般看着他，不肯挪开。


    几秒钟后，一条红色的触手缠住了他的手掌。


    连同触手一起缠过来的还有那闷雷般的“咚咚”声。


    他知道，那是小章鱼不知多少次心动的声音。


    因为此刻，他胸腔内那一模一样的“咚咚”声比小八的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