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河岸边的四行仓库，此刻却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快快快！水泥！那边的水泥给我搬过来！”


    “机枪口再开高一点，妈的，别让小鬼子的掷弹筒够着！”


    “沙袋！把所有能装的东西都给老子装进去，堵住窗户！”


    一百多个国军士兵，赤着膊，汗水在探照灯下闪着光，浑身的肌肉虬结。


    他们搬运着碎石、钢筋和一袋袋刚运来的，他们从未见过的速干水泥。


    肥皂几个人，叉着腰在工地上来回奔走，嘴里叼着烟，用最简单粗暴的语言指挥着。


    “你！对，就是你！那个机枪位太正了，等着被鬼子一炮端吗？往左挪三十公分，弄个斜角，懂不懂交叉火力？”


    “还有你们几个，迫击炮阵地别他娘的给我堆在楼顶，等着当活靶子啊？放二楼，找承重墙，打几炮就换地方！”


    这些士兵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他们看得明白。


    这群自称“毁灭军团”的人，在布置阵地和工事上的专业性，是他们闻所未闻的。


    每一处机枪口的位置，每一处掩体的角度，都刁钻到了极点。


    卡车在废弃的指挥部和仓库之间，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发出阵阵轰鸣。


    一车车的弹药和物资被卸下，又一车车的废料被拉走。


    ……


    仓库顶楼，一个临时的指挥部里。


    陆战铺开一张巨大的建筑结构图，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肥皂靠在窗边，看着下面热火朝天的景象，吐了个烟圈。


    “头儿，我还是有点想不通。”


    “咱们是雇佣兵，收钱办事，给王子睿那小丫头报仇就完事了。”


    “现在倒好，又是送武器又是送弹药，还亲自下扬帮他们修工事，咱们这是转行开善堂了？”


    陆战头也没抬。


    “第一，鬼子被我们惹毛了，留在这里，把火引过来，比让他们满城乱窜找我们麻烦要安全。”


    “第二，”他抬起笔，点了点下面那些挥汗如雨的士兵，“他们是华夏人，我也是。大家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这不叫开善堂，这叫风险对冲。有他们帮我们分担压力，我们活下来的几率才更大。”


    肥皂耸了耸肩。“行吧，你说的都对。”


    他只是觉得，陆战嘴上说着利益和风险，但做出来的事，却总透着一股子不计成本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King先生！”


    谢晋元扛着一挺崭新的机枪，满脸通红地冲了进来，整个人兴奋得都在发抖。


    “这…这就是你说的MG34？我的乖乖，这玩意儿也太带劲了！”


    他把机枪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跟咱们之前缴获的歪把子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陆战瞥了一眼那挺机枪。


    枪身线条流畅，带着一种工业暴力美学，枪管上布满了散热孔。


    “不，这不是MG34。”


    “啊？”谢晋元愣住了。


    “这是MG42。”陆战伸手抚摸着冰冷的枪身，“MG34的升级版，D国人还没大规模列装的宝贝。”


    “每分钟一千二百发的射速，换枪管只需要几秒钟，一个人就能操作。”


    陆战拍了拍枪托。


    “有了这玩意，只要弹药管够，一个口子，能压得鬼子一个中队抬不起头。”


    嘶——


    谢晋元和跟在他身后的上官志标，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一分钟一千二百发？


    这是什么概念？


    他们装备的民二四式重机枪，一分钟理论射速才六百发，打起来还老是卡壳过热。


    这东西的射速，是民二四的两倍！


    上官志标的手有些颤抖，他伸出手摸着MG42的枪身。


    他想到了之前的三个月。


    闸北的血肉磨坊里，他的弟兄们，就是扛着简陋的汉阳造和中正式，用身体去堵鬼子轻重机枪组成的火网。


    往往一个冲锋下来，一个排就没了。


    多少好兄弟，连鬼子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打成了筛子。


    如果…如果当时他们有这种武器…


    上官志标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谢晋元看着自己的部下，又看了看桌上这机枪，心中五味杂陈。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陆战。


    这个男人的专业，冷静，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军火库，都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的震撼。


    他再联想到刚才钱队那些人布置工事的手法。


    他突然明白了。


    这扬仗，如果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打，结局注定是悲壮的。


    他们四百多人，会像之前的无数袍泽一样，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被鬼子的铁蹄淹没。


    他们会成为英雄，成为报纸上的几个铅字。


    但他们，会死。


    可如果……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硝烟和尘土的军装。


    然后，在陆战和肥皂错愕的表情中，他“啪”地一下，双脚并拢，对着陆战，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King先生！”


    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


    “从现在起，我，谢晋元，以及我麾下524团一营全体四百三十二名官兵，将放弃本次守卫战的指挥权！”


    “我请求，由您，来接管四行仓库的全部防务！”


    “请您担任总指挥！”


    话音落下，整个顶楼一片死寂。


    肥皂的烟都从嘴里掉了下来。


    陆战也怔住了，他没想到谢晋元会来这么一出。


    “谢团副，你这是什么意思？”


    “King先生，您别误会。”谢晋元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不是贪生怕死，我们这四百多号弟兄，从穿上这身军装起，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他指了指楼下那些还在埋头苦干的士兵。


    “可他们，太年轻了。”


    “我不想让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鬼子的炮火下。”


    “您的战术，您的武器，您的专业，都远在我们之上。我看得出来，跟着您，弟兄们才有活路！”


    “我谢晋元没什么大本事，但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兵，拿着烧火棍去跟鬼子的坦克拼命了！”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却依旧挺直了腰杆。


    “所以，我请求您，指挥我们！”


    “求您，带着弟兄门，打赢这一仗！”


    “求您，让他们…活着回去见爹娘！”


    陆战沉默了。


    他能感受到谢晋元话语里那种沉甸甸的托付。


    那是一个指挥官，为了自己的兵，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


    他本可以拒绝。


    他只是个雇佣兵，没义务为这些士兵的性命负责。


    可是，看着谢晋元那张写满恳切的脸，看着他通红的眼眶，他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人人皆是龙……”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抬起手，郑重地回了一个军礼。


    “我接管指挥权。”


    “但是，我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我只能保证，我会尽我所能。”


    “杀最多的鬼子，救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