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人接言，“春斋掌柜既被灭口，追回杀人者亦无济。”


    出言者嗓声清越，略有熟悉，秦显心头微动，移过视线。


    连枝灯影摇曳，一人踩在橙黑糅杂的碎斑里，泰然而立，静如处子。他面容清癯，眉目疏朗，举手投足间，颇有名士之风。


    苏令臣乃乐金苏氏人，少通经史，明刑律，性沉敏。初为江淮王府幕僚，因明察善谋，累迁至中大夫，掌议政事。


    察觉到秦显的审视，苏令臣遵礼一颔，又面转向秦淇，接着言道：“李将军所捕人犯已招出幕后指使。臣以为，不若集合人手，全力追缉此线。”


    一旁，廷尉监胡庸适时递上爰书，“人犯招供，指使者乃盗帮帮首鲁兴。”


    盗帮以城西为据，专行偷抢刺探之事，因其耳目遍布，兼又攀贿官吏，遂得盘踞数载不倒。


    坊传，鲁兴本是朔幽山匪，因某岁旱灾无粮，随流民逃窜入都，因善钻营而日渐发迹。


    “鲁兴惯来行踪飘忽。”苏令臣视线移向魏辜，语速不疾不徐，“臣查阅案宗，见此人曾夜探幽南侯府，盗走多件金银器宝，至今在逃。”


    廷尉魏辜年逾古稀，连日操劳，早身疲神惫，正昏然间，一道视线突如芒刺背，他浑身一震，忙出列揖道：“臣……是臣臣失职。”


    “两日后便是游魂祭，各坊皆设竞宝会，届时人潮如织，鲁兴隐匿多日，或会趁此机销赃。”苏令臣又言。


    细烛裹着长蕊，被袭入的湿风刮得抽搐。灯影搅人眼晕，秦淇揉着突跳的额角，速然做了决断，“中尉。”


    李延踏前半步，揖手躬身，“臣在。”


    “鬼怪喜在节祭作祟杀人。”秦淇吩咐，“祭典当日，在各坊市加派人手，凡可疑人等，一律缉拿入府。”


    李延应诺。


    “另派人手追缉杀人者。”秦淇挑眼睨向孟携，嗓声冷冽，“限你三日内擒回鲁兴，再出差错，孤难饶你。”


    孟携伏腰叩脑，“臣必生擒贼獠，复命殿下。”


    柝响清脆，混着风雷音，声声撞破雨幕，五更天至，庭外色仍朦朦。


    苏令臣凝眺一遭，视线悄然滑向秦显峻拔的侧影，缓缓道：“李阙将军亥初遇敌，殿下即遣苏浮使君率人增援，现下寅时将尽，为何仍无消息回禀？”


    李阙武境境阶乃江淮之冠，苏浮亦为阁中翘楚，能令二者久战难归，足见敌非等闲。


    事态难测，刻不容缓，李延霍然出列，“可需臣率部下再援？”


    “精骑简从，探明虚实后即刻回报。”秦淇眉峰低压，眼窝的翳影覆了眸光，愈显凝肃，“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依序退出。厅堂骤空，唯剩兄弟两人对角而坐。


    光影昏晦，将秦显的肌肤映得犹如薄胎瓷器，秦淇侧觑着他，滚了一日的怒火终难再抑，“借帝令挟制于我，六弟好筹谋。”


    对方怒意昂昂，秦显微敛眉目，乔装乖顺，“鬼怪恣肆，既力之所及，安可独善其身？”


    “可笑。”秦淇怒极而嗤，扬手掰过秦显下颌，“自身难保的泥菩萨，竟妄想普救过河的众生。”


    耳铛缓缓摇荡，在昏昧里璨若长庚，秦显凝目于它微小的折面，声轻似呓，却掷地清晰，“我能救。”


    几字如同沸油，猝然泼入本就鼎沸的心炉，积薪的疲乏与灼怒交集，燃尽了秦淇余剩的耐心。


    “啪——”


    裂帛般的脆响甫出，便被雷响吞没。秦显颊侧，五道浮凸的肿痕迅速浮起，血涔涔溢下，如宣上一笔错描的红。


    秦显并非初次受他掌捆。


    当年他逃营受杖，皮破肉烂，高热难起，本能抗拒旁人近身。医官手无缚鸡力，被他踢出营帐，正撞上剿匪归营的秦淇。


    秦淇问明原委，忧急生怒，拎过就是两掌。


    秦显不惧痛而畏辱，众前遭捆，不啻于一场磋磨。秦淇素知他心性，自觉内疚，再未如此责辱。


    秦显缓缓抬目，有些怔然。


    拍击的麻痒感刺入神经，迁痛了心口，秦淇懊恼地紧了紧拳，嘴仍训道：“垂拱高台，不履锋镝，方为御极之道。连苍难道未曾教你？”


    秦显喉结滚了滚，似已咽下方才挨受的耻辱，他言语铮铮，毫不怯怕，“舅舅亦言，‘君卿死社稷。’”


    秦淇不理解他的执拗，“两三鬼怪，不过癣疥之疾，何以危言社稷？”


    “帝旗之下，鬼怪屠民于屠彘犬。列国闻之，将视秦如朽索缚鼎，徒具虚威。”秦显驳道，“社稷何安？”


    一路颠簸震荡，撕裂了绽裂的杖伤，血渍层层洇透锦帛，在秦显腰下晕开湿痕。他难耐地撑了下案几，借力稳住身姿。


    “三哥。”秦显接着说，“若非情势失控，陛下不会允我出宫。”


    灌入的风愈疾了，与庭间骤雨齐混出絮絮的杂响，更搅人思。秦淇烦躁地喘息，却嗅到了周遭愈浓的腥味。


    对案人伤病交加，秦淇目光锁在他眼睑淤积的倦影，疼惜终占上风。


    秦淇倾了倾身，欲将人拦腰抱起。然秦显早非小儿，又素自尊重仪，秦淇双臂抬又落，克制地说：“先跟我来。”


    秦淇将人引到东屋，吩咐亲卫速备净水伤药，旋即指指卧塌，“褪衣，趴过去。”


    秦显眸底闪过一丝尴尬，婉拒道：“皮肉小伤，不敢劳烦三哥。”


    常服不似宫袍靡奢繁复，秦显腰部仅系银绦，秦淇一抻便拿入掌心。秦显一惊，撤步欲退，却反被攥了前襟。


    “三哥！”秦显逮住对方手腕，耳廓骤然烧红。


    恰时，亲卫叩门步入，将铜盆与药匣置在榻边。秦显猛地抽回衣襟，侧身避远，飞快拢紧了微散的袍服。


    秦淇哼笑一声，“这点小事都不肯听话，我若允你插手案事，你怕不是要为所欲为。”


    秦显察言观色，见人态度略松，立时顺势服软，“陛下既命我协理旁佐，一切自当唯三哥之命是从。”


    亲卫无声退去，房门闭拢。秦淇卸下臂鞲，将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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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层层挽至肘上，“既如此，那便褪衣。”


    秦淇刚愎强势，此番妥协已是鲜有。秦显略略权衡，便有了取舍，“那就有劳三哥了。”


    屋内陈设古雅，光洁如鉴，江淮的伽楠香自窗案熏炉袅袅逸出，馨香氤氲，遮淡了腥苦。


    此处似是秦淇暂歇之所。


    秦显背身解起衣袍。珠玉叮当，在寂室内格外醒耳，锦饰累累垂落，悄然挂满了衣桁。


    大片血渍赫然刺入视野，裤腿堆叠的褶皱里，数道血痕持续洇出，黏稠的血线沿着墨靴蜿蜒滑坠，拖出细而亮的暗痕。


    秦淇瞳孔急缩，他抢步上前，近乎粗暴地攫过秦显，将人掼按到榻上。


    秦显面薄如纸，素日裸臂露腿亦觉失礼，遑论此刻。感到身后衣料被寸寸剥离，他骤然僵硬，逃避般将脸埋入软枕。


    脓血将细棉纱布浸得饱透，与翻卷的皮肉胶结难分，秦淇指腹捻住纱布边缘，缓缓上掀。


    撕皮拉肉之痛非人能忍，秦显死死咬住枕芯，才将闷哼锁在喉间。冷汗瞬间自额鬓边密密炸开，又如浆滚下。


    血纱撕离，其下伤势愈加骇人。道道棱痕青紫浮凸，犹如数条蜈蚣盘踞于皮肉，几处深创发了溃，自肉里淌出黄脓。


    “逞强。”秦淇面色铁青。


    秦显死死攥着锦褥，喘息在齿间窒了两窒，才挤出断续的气音：“皮……皮肉之伤尔，无碍。”


    秦淇取过细棉软帕，在盆水中浸湿，拧至半干，“仙乐巨妖体型阔硕，岷山回报，昨夜有百姓亲睹它从崇河破水而出。”


    崇河源起西梁雪岭，奔腾千里，穿昭阳而入北海。其河阔水深，眼下接日暴雨，河水漫涨，巨妖若趁夜潜河入城，确然难以觉察。


    “我观巨妖无鳍，想——”湿帕猝然摁上曝露的创口，锥痛入绞，秦显浑身筋腱瞬间绷死，强挤出后句，“想必难以久潜。沿河道细访，或可觅得线索。”


    替人细细擦去脓污血渍，秦淇接着说，“你既有头绪，此案便由你督办。”


    督办而非查办，对方的妥协仍有保留，秦显洞若观火，并不意外。他微微侧首，低顺应道，“必不负三哥信任。”


    秦淇眉峰紧锁，神情似恼，却更似无奈，“安危为上，切莫亲身涉险。”


    目的既遂，秦显紧绷的心弦稍懈，他将脸藏回锦枕，闷闷喃道：“嗯，我明白。”


    “岷山谨慎老练，堪当重任，便拨予你听用。”秦淇指腹匀开药膏，细细敷抹到绽裂的血壑。


    彻夜劳形，心神俱耗，秦淇眉间倦色沉沉。秦显微侧过脸，语声轻徊，“三哥可要稍歇？此处有我。”


    掌痕猩肿，烙在肤上格外刺目，秦淇挖起一星药膏，温缓按抹在胀处，“不必，你歇着。”


    药脂的苦香氤氲开，伤处火辣的灼痛被凉意消弭，秦显筋肉稍稍放松，酣意悄然漫上。


    秦淇牵过一袭厚衾，徐徐覆到秦显身上，又替他细细掖紧肩颈的被角。这才起身，探指捻熄了榻边灯盏，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