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番外3
作品:《鬼王的炉鼎》 1.
玄念升上三年级那年的初秋,应宸再次消失了。
起初,他没怎么在意。
那个总是带来“爸爸赖床”和“爸爸失踪”双重麻烦的坏蛋不在,家里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真是连空气都松快了许多。爸爸终于又独属于他一个人了,他每天开心得走路都要跳跃起来。
然而很快,这份快乐便被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取代。
玄念发现,爸爸常常会对着院子角落里的那棵古树出神。秋天,神树的叶子开始泛黄、飘落,玄微就站在簌簌的落叶里,仰着头,目光穿透稀疏的枝桠,投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风卷起他的衣角,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玄念喊“爸爸”,玄微便像是被惊醒,回过神后又对他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笑意总像是浮在表面,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飘落的叶子起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时间无声无息地淌过。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
玄念升入了四年级。那棵老树抽了新芽,又落了叶,循环往复。玄微站在树下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神里的茫然却越来越重,像是蒙上了一层驱不散的薄雾。
他依旧会对玄念笑,给他做好吃的,辅导功课,陪他入睡。但玄念总觉得,爸爸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留下一种空荡荡的灰败感,燃尽的香灰一般,只余下一点无力的苍白。
应宸没有再回来过。
玄念小学毕业了。毕业典礼上,他穿着小小的学士服,在人群中努力寻找玄微的身影。爸爸站在喧闹的家长群里,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为他鼓掌,可当人群散去,喧嚣落幕,玄念看到他独自站在空 旷的操场上,夕阳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一刻,他心里某个角落,被一种陌生的酸涩狠狠刺痛了一下。
那个“坏蛋”.……真的不回来了吗?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玄微眼中的那点灰败,渐渐沉淀成了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很少再去看那棵古树,仿佛那棵树连同树下所有的记忆,都被他默默封存起来,不再触碰了。家里关于应宸的一切痕迹——他偶尔用过的杯子,留在书架上的一本书,习惯坐着的那个沙发角落——都像是被时光的尘埃温柔地覆盖了。
玄念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名字,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直到玄念高中毕业,即将离开家去京城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
父子俩坐在收拾得有些空荡的客厅里,电视屏幕的光无声地闪烁,映着两张沉默的脸。玄念看着爸爸在灯光下依然年轻、却透着倦怠的侧脸,压在心底整整十年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爸爸,你还在等那_.…应宸吗?”
那两个字出口的瞬间,玄微的身体明显战栗了一下。
他霍然抬头看向玄念,眼神里却是明显的茫然,仿佛这个名字来自一个极其遥远、早已模糊的梦境里,如此的陌生。过了好几秒,那茫然才褪去,被一种自嘲般的失落取代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又缓缓垂下头,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很快,他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挫紧了,闷闷地疼。玄念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别的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玄微却已经整理好了表情,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过,仍旧微笑着嘱咐他很多事情,直到他—都答应下来,才站起身,朝他摆了摆手:“那早点休息吧,爸爸明天送你去机场,晚安哦。”
玄念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就这么目送玄微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的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2.
隔绝了门外的世界,玄微慢慢走到床边,沉默着躺下。
应宸离开时的话语,时隔这么多年,依旧能清晰地将他的心缠绕勒紧,渗出血来。
“孤这次离开,可能会久一些。”“要多久?”“孤要去一趟冥渊,那里的阴气最重,最适合修炼。不过太久没回去了,王位虚空,目前会是什么情况,孤也没有把握。”“那……您不会有危险吧?您的力量还远没有恢复…….“危险也是机遇。只有在那里每吞噬一个恶灵,才能快速滋长魔力,在凡间恢复,太慢了。”
那时候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要多久才能回来?”
应宸也同样默然了片刻,才回答:“少则十年,多则百年。”
玄微瞪大了眼睛:“百年……?”
应宸侧过身来,收紧了怀抱他的手臂:“你如果等不及……可以不必等,孤不怪你。”
“不,不是我不愿意等,只是……”玄微咬紧了牙,一点点抓紧了他的衣襟,“以我人类的寿命,或许没法等您那么.……
应宸垂眸看着他,目光有些复杂:“你是神树的化身,和玄念那小家伙一样,都是不死不灭之身。只要天地灵气不枯竭,你们就会永远存在。“
玄微一惊:“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和您一样……永生吗?”
应宸忽然将他抱起来,额头抵在他颈边,轻轻磨蹭了一下。
“玄微……你是神力凝聚的化身,孤是极恶邪念的化身,我们在一起,或许未来还会引起许多灾厄。你过去不懂,如今便再好好想一想,还要不要和孤在一起。”
说到这儿,应宸又停顿片刻,侧头亲吻他的脸:“如果等累了,或者不愿意等了,随心就好,孤不会怪你。”
“即使未来忘了孤,或者想和其他人在一起,孤都不会怪你。”“所以……不必特意等着,过好你自己的日子,照顾好你自己,到时候……孤会回来找你的。”“会回来找我…….玄微闭紧了眼睛,抬起一只手,指尖无意识抚摸着胸前那块温润的、从未离身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是这漫长岁月里唯一的慰藉。他说会回来,说一定会回来。可十年之期早已过去,百年之期如见不到底的深渊。那个吞噬一切光明、只有无尽争斗与阴寒的魔域,他真的……还能回来吗?还是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被更强大的存在吞噬,化作了滋养冥渊的尘埃?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又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惧和无助。他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而时间也早已模糊了刻度,只剩下玄念成长的轨迹清晰可见——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如今,连他也要离开这个家了。曾经不辞而别,这次说不要我等你,难道就是想让我早一点死心,早一点忘了你吗?应宸……如此一次又一次,你可真是……够狠心啊……
3.
第二天预备出发,玄微帮儿子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玄念看着爸爸在晨光下的背影,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决定试探地问出口。
“爸爸,”玄念凑到父亲身边,小心看他的神色,“我其实……一直在做一个梦。可我总觉得,那些或许不是梦呢。”玄微捏着行李箱拉链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继续把拉链拉过去,然后缓缓直起身,侧头看他:“嗯,梦到什么了?”总觉得父亲的神色无比平静,像是一直都在等着他问出口似的。玄念的目光下意识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客厅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幅一尘不染的画像——画中人衣袂飘飘,气质清冷孤绝,眉宇间沉淀着悲悯众生的静默。好熟悉的面容,好熟悉的…….压抑沉重的心情。真奇怪,我明明从小到大都被眼前这个人疼爱,没有一刻钟感受到过任何的痛苦,可为什么……单单只是看着眼前这张画像,便感觉到如此窒息的悲伤呢?
“我梦到自己……飘散在空气里。像一缕烟,或者一粒尘埃,却始终都凝聚不起来。周围都是混沌的黑暗和冰冷,没有方向,没有时间……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片很温暖的亮光……“我朝着那光飘过去,再接近的时候,那光里是一个婴儿的身体……小小的,蜷缩着,很安静。”
“然后……我好像就进去了?在那个身体里一直潜伏着。我听到了很多.…很多声音。是那个孩子的声音……在他的心里…….”
“那个孩子一直很安静,安静到……近乎死亡一样的平静。我听到他内心的声音……他一直在等待我的诞生,或者说……等待他的死期……”
房间里如此地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虫鸣。
玄微默默听着,脸上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深色的阴影。玄念没有再说,像是也说不下去,直到一只手忽然抬起来,覆上了他冰凉的手背,又一点点地,温柔地包裹在了掌心。“都过去了。”
玄念慌忙抬起头,只看到和平常一样温暖的笑容:“爸爸从来没有怪过你,对你的疼爱也都是真的,不要怕。”
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玄念咬紧了嘴唇,一点点反握住玄微的手腕:“你真的…….没有恨过我吗?”
“你也不过是这宿命的一环,我怎么会怪你呢?”说着,玄微又抬起另一只手,和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是玄念,不再是玄胤了。你是爸爸的儿子,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的孩子,爸爸会一直守着你,也会一直爱着你,和小时候一样的。”玄念猛抽了一下鼻子,险些就要哭了。玄微好笑地拍拍他的背,哄孩子似的哄了好 会儿,后者才稍微平复了一些,抬起头小声问他:“是应宸改变了这一切吗?”玄微的手停顿下来,好半天才低低嗯了一声。
“那…他现在在哪里?”
玄微低头看着他,很久后扯了扯嘴角,却终究无法挤出一个笑来。
“他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很可能已经……忘了我吧。”
玄念一愣,立刻皮起眉来:“他去哪儿了?我拼了命也把他抓回来!”
玄微失笑一声,点了点小家伙的额头:“傻孩子,你这身体是他散尽修为换来的,要好好珍惜啊。”
像是不想再多说,玄微提起地上的行李,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好啦,该出发了,再磨蹭要误机了。”
玄念欲言又止,只能不情愿地抓起另一个行李箱,闷闷地跟在了父亲身边。
只是隐约地,他看到了男人脖颈间坠着的一根红线。
那是他从有记忆起,就从没见这个人摘下过的东西。
爸爸……你还要这样等多久?
那个人还要有多久,才能再次回到你的身边呢?
十年了,你还要这样固执地,等待多少个十年呢……
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论应宸。而往后的岁月里,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消失在时光长河中的身影,从此也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再未被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