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玄念踩着板凳，费力地把最后一口牛奶灌下去，嘴角沾了一圈白沫也顾不上擦。小学二年级的小学生，个头蹿得慢，踮脚才能勉强够着厨房的水槽。他踮着脚尖，努力把杯子塞进水流里冲洗，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玄微卧室门被轻轻带上的轻微“咔哒”声。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玄念擦干小手，习惯性地拉着拖鞋往玄微的卧室门口蹭。门缝里，光线比平时更暗，厚厚的窗帘严丝合缝地垂着，透不进一丝晨光。


    他悄悄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不是爸爸平常清浅规律的呼吸，而是……一种被刻意压低的、模糊不清的咕哝，间或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像有人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翻来覆去，又像是被捂住了嘴发出的闷哼。


    玄念皱起小小的眉头——又是这样。


    那个男人来过之后的早晨，总是这样。玄念瘪瘪嘴，又委屈又烦躁。他抬起手，想敲门叫爸爸送他上学，指尖刚碰到门板，又犹豫地缩了回来。


    他记得上次自己莽撞地敲门，爸爸开门时脸上那来不及褪尽的红晕和闪躲的眼神，还有声音里那种奇怪的、软绵绵的沙哑，像是感冒了，又不太像。


    算了。


    玄念闷闷地转身，自己背上早就收拾好的小书包。


    反正，爸爸今天肯定又要赖床很久了，还不如自己老老实实去上学好了。


    这种“赖床”的日子，隔几个月就要上演一次。


    那个男人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然后便短暂地停留一阵子。起初只是过一夜，后来变成两天，三天.……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慢却固执地搅乱了他原本的生活。


    每一次那个人出现，日子就会变得莫名其妙。


    比如上次，他高高兴兴地放学回来，家里却空荡荡的。赶紧给玄微打电话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就奇奇怪怪，带着电流的杂音，像是有呼啸的风声，也不知道又跑到了什么深山老林里去。“爸爸你去哪儿啦!”


    “小念啊，”玄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又似乎有些慌乱，“爸爸…呃，有点急事，要出去几天。饭菜在冰箱里，热一下再吃，记得做完作业再玩…


    叮嘱的话还没说完，玄念就捕捉到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低沉的男声：“跟那老东西啰嗦什么,快过来。”


    老、老东西?!说谁呢!


    然而电话骤然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他真是要气死了，肯定又是那个坏蛋!又把爸爸拐跑了!


    此时此刻也差不多，就算没有往外跑，一大早上也不从房间里出来，玄念愤愤地收拾好书包，气呼呼地准备自己出门了。


    然而卧室门忽然被人推开，玄微的声音急匆匆传出来。


    “小念?你醒了吗?”


    玄念立刻精神起来，下意识就咧着嘴回过头去：“爸爸!早上……


    “好”字还未落地，笑容就僵在了脸上—那个讨厌的家伙，居然堂而皇之地站在爸爸身边，抱着手臂靠着墙，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看什么看呀!坏蛋!


    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休闲装，身姿挺拔如松，金色的眼瞳在晨曦的光线里流转着一种微妙的冷光，此刻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看得他更加烦躁了。


    于是立刻走到玄微身边，小手攥紧了爸爸的衣角，带着明显宣告主权的意味，毫不畏惧地朝那个男人瞪了回去。


    “小念，”玄微清了清嗓子，眼神在儿子和身边男人之间飘忽不定，“这位是……呃，爸爸的….


    他卡壳了，赶紧在脑海里艰难搜索合适的词汇。


    然而没等他琢磨清楚，那男人就开了口，理所当然又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着一个小崽子趾高气昂地宣言：“本座是你父亲的夫君。”


    ……夫、夫什么玩意儿?!


    虽然只是小学二年级的崽，但不代表他听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什么夫君!什么东西!开什么玩笑!!


    然而那混蛋男人变本加厉，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简单来说，孤也是你的父亲。”


    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太阳从东边升起般天经地义。


    玄念：“…哈???”


    男人仿佛恩赐似的，朝他点了点头：“你可以叫本座父王。”


    玄念、玄微：“………….


    “应宸大.……咳!”玄微尴尬了半天，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您别把孩子带偏了，那个…….时代已经变了……


    被称作应宸的男人微微挑眉，似乎对玄微的反应颇感意外：“怎的?四海八荒，多少人争着要喊本座一声父王，本座还不屑于应。“


    玄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都要大了。


    “总之……哎，”玄微哭笑不得地蹲下来，平视着玄念生无可恋的眼睛，苦笑道，“小念，正式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他叫应宸，确实 是你的父亲，你可以叫他.……嗯……Daddy。”


    “呆什么?”应宸的眉头皱了起来，更加疑惑了。


    玄微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前途一片黑暗。


    两位父亲沉浸在他们混乱的称谓风波里，谁也没注意到，小小的玄念正经历着人生中第一次巨大的认知风暴。


    他知道自己不是玄微亲生的孩子。爸爸从不隐瞒，甚至在他更小的时候，就温柔地告诉过他，他是在道观里那棵开满花的古树下捡来的宝贝。爸爸说，那是命运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所以……这个突然冒出来、气势汹汹、又是“父王”又是“Daddy”的金眼睛男人……难道，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哆嗦了一下，险些就要站不稳了。


    目光无意识地瞥了眼身旁的穿衣镜，顿时又更加混乱——眼睛……形状狭长，眼尾带着细微的上挑弧度。鼻梁么,虽然还稚嫩，但已经显出几分挺直的线条了。嘴唇抿着的时候，那微微下撇的弧度……


    玄念猛地扭过头，吓得赶紧深吸了一口气。


    确、确实有点……有点像这个讨厌鬼啊!!


    玄念都要气死了，逼自己不去想更深的可能性，只在心里暗暗骂街：像又怎么样!不喜欢他!讨厌!就是不喜欢!


    正独自生闷气的时候，头顶又传来那人低沉的嗓音：“你很厌恶本座?”


    玄念立马抬起头，干脆地承认：“对!”


    应宸冷哼了一声：“为何?”


    “你抢我爸爸!”


    应宸差点没忍住翻白眼：“可笑，他本就是孤的，何来一个抢字?”


    没等玄念辩驳，那人又不屑地补刀：“倒是你这个小崽子，抢了本座的人这么多年，孤都懒得和你计较。”


    “你——!”


    玄念气得跳脚，实在不想再和这个厚脸皮的家伙说话，转头就抓着书包匆匆跑了。“小念!你等等!”玄微喊也喊不住孩子，只好赶紧回头看向应宸，“咱们刚刚商量好的，往后您就接送小念上学了，现在这……”“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应宸直起身来，没好气地朝门口走过去，“玄胤那家伙重活一次，倒是任性起来了，都是你惯的。”玄微失笑道：“说不定仙尊本身就是这脾性呢?过去或许是背负太多了，一直压抑自己呢。”“你就一直替他说话吧，”应宸不满地弹了他脑门儿一下，“孤送他，你去忙你的。”


    两人明显谁也不待见谁，玄微又为难又觉得好笑，最后也只能摇摇头，任他们去了。


    2.


    玄念抱着书包刚跑到山下，就看到应宸已经坐在一辆车里，朝他懒懒地看了过来。


    他脚步猛地一顿，有点懵逼。


    ——不是，我刚刚不是先跑出来的吗?他怎么已经到山下了?


    然而应宸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只抬了抬下巴，高贵冷艳地吐出几个字：“上来，孤送你。”


    玄念咬紧了嘴巴，虽然还是气呼呼，但学校确实很远，跑过去会迟到的。


    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上车，然后小脑袋一撇，梗着脖子拒绝对话。


    应宸也懒得理他，只悠哉地自己开车。他上半年刚刚学会开车，还觉得挺新奇，心情十分不错地玩了一会儿，直到车子驶过一个十 字路口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人群的骚动和尖锐的警笛声。


    “嗯?”


    玄念抬眼望过去，眼睛立刻瞪大了。


    一栋临街的居民楼中段，浓烟滚滚，橘红色的火舌正疯狂地向上蔓延，直冲云霄。楼下，消防车刺眼的红灯旋转着，穿着厚重防火服的消防员正焦急地拖着粗大的水龙带。云梯已经升起，但高度似乎还够不到起火点，而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起火的窗口拼命挥舞手臂，被滚滚浓烟和火焰逼得急声哭叫。


    “水压不够!加压!快加压!”消防员嘶哑的吼声不断传过来。水柱从水枪口喷射而出，却在离起火处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无力地散开，火势在风的助长下越发嚣张，水柱却迟迟难以触达顶点。


    “不对……那个楼层….


    玄念突然反应过来，正在燃烧的楼栋，尤其那几层，似乎是……


    他慌忙盯紧了那几排呼救的人群，直到视线聚焦在了一个穿着蓝白校服、戴着眼镜的男孩身上。


    “天明!”玄念的身体猛地前倾，额头差点撞上前座椅背，“是李天明!是我朋友!”


    “你朋友?”


    玄念顾不得解释，本能地去抓身侧的车门锁：“快停车!我要下车!我最好的朋友在上面!”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开门按钮的刹那，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伸了过来，精准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像铁钳般无法撼动。


    “你下去有何用?”


    应宸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依旧平稳，毫无波动。然而目光却透过挡风玻璃，落在那条徒劳喷射、后继无力的白色水龙上。


    玄念被他桎梏住，动弹不得，气愤地预备回头大骂，然而刚刚转过来的视线猛地一顿，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所有的话语刹那间都被冻在了喉咙里。


    应宸微微侧着头，那双流转着冷光的金色眼眸，一瞬间仿佛被点燃的熔炉，瞳孔深处骤然爆发出一道刺目的、妖异的血红!那血红 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残留了一丝极其明显的灼热气压。


    几乎就在应宸眼中血色消退的同一瞬间——


    刷——!!


    水管中始终难以上扬的水柱，竟突然凝聚成一股惊人的高压水箭，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一般，瞬间冲进了肆虐的火焰中心!


    “来水了来水了!我靠!怎么突然这么多?!”


    楼上的哭喊变成了惊呼。消防员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水压惊住了，一时竟忘了动作。


    而车里的玄念，整个人都石化了。


    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什、什么情况……?


    刚刚那个……是幻觉吗?


    车子重新启动，平稳地绕过混乱的事故现场。应宸单手扶着方向盘，姿态依旧从容，直到玄念哆哆嗦嗦地质问了一句：“你……刚才是不是你……”


    应宸瞥了他一眼，居然十分坦荡地承认：“不是你的朋友么?旁人孤也懒得管。”


    …………


    玄念整个人都不好了。等一下.…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好像过去有段时间，爸爸给他讲过一个神话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强大无比、亦正亦邪、最终被封印沉睡的……魔神。他隐约记得那个魔神的名字，好像就叫…….猛地一个激灵，玄念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再缩了一下，一声也不吱了。哪家好人会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啊!瞳孔还是竖着的!我早该觉得哪里不对的!!


    战战兢兢地熬到了目的地，玄念匆忙下了车，可真的要关上车门的时候，动作又忽然一顿，犹犹豫豫了大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弯下腰朝那个魔鬼看了过去。“喂…….


    应宸抬起眼皮，勉强给他一个眼神。


    “你……你没有欺负爸爸吧?”


    应宸似乎轻皱了一下眉，看着他的目光更加不耐烦了。


    “孤欺负他作甚?疼他还来不及。”


    玄念嘴角一抽，感觉更郁闷了。


    “反、反正你不许欺负他!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就…就……”玄念猛吸一口气，凶巴巴地喊，“就把你关起来!关进小黑屋!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也不知道这句哪里冒犯了他，应宸那双暗金眸子似乎又闪过几道红光，阴森森地瞪了他半天，才冷哼了一声，摇上了窗户。


    “你若是有本事，可以试试。”


    窗户关上的最后一秒，隐约听到一句：“这次谁关谁可说不定了。”


    等车子开远了，玄念才从那阴冷的气压中转过神来。


    搞什么嘛……怎么突然生气了?


    后怕地挠了挠胳膊，玄念一边往校门口走，一边咬牙切齿：这个讨厌鬼，怎么可能是我亲爸嘛!一看就是个妖魔鬼怪，不是个好东西!


    想了想，又愤愤发誓：等着瞧吧!你要是敢欺负爸爸，我一定给你关起来!说到做到!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