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三郎

作品:《宫阙之外

    要问王淡艳瞎了眼是什么感觉。


    王淡艳就觉得吧,走路真难。


    她这些日子已经不再去泊学了,每日就是从自己房中再走到阿爹阿娘房中,小倩紧张要扶着她,她不满意,骂着小倩放开自己,就要一个人沿着石子路一步一步地走。


    小倩在王淡艳身边看得提心吊胆,告诉了王地主,王地主爱女心切想了个法子将自己花了心思布置好的风水全都毁了,假山假水挪得挪,填得填,奇树异花砍得砍拔得拔,将以前曲曲折折的园路修得平直,每日还派着小厮扫着路上的石子。


    王淡艳知晓了,没有异议,只是不准她爹改她院落里的布局。


    这期间王夫人一直病着,王淡艳熟悉了路后,要去看王夫人的那日,不准小倩跟着。


    她从自己的院落里慢慢摸索着走过去,当她站到王夫人的院落外,王夫人身边的婢子躬身只说着病气重,恐会给她染上,让她推迟几日再来。


    王淡艳点头。


    前些日子长姐也来看她了。自王淡艳去泊学时长姐单独送她的那一次,到如今,已过了整整一年。


    长姐成婚已经十多年了,一直很少回来。她嫁给帝京中的某个王孙,听说那王孙还娶了几房妾,外边也养着人,长姐性弱,近些年来处境极为不好,还因着与阿娘的嫌隙,一直避着阿娘回来。


    这是长姐头一次带回了孩子,小名叫盼姐儿。王淡艳将五岁的女娃娃抱在怀里,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是那么大,那么软的孩子在怀中她也觉得有了意思,抱着又哄又亲,听到了盼姐被自己逗得咯咯笑的声音。


    长姐在轻轻摸着她的发,心中一时悲戚,告诉她:“小妹要是难受,哭出来,哭出来会好些的。”


    王淡艳低头,脸贴着盼姐儿的脸,嗅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味,闭眼道:“我不难受,真的,阿姐,你可知为何?”


    窗棂下,长姐用手拂去脸上的泪痕,压下哽咽声,笑问她:“小妹自小聪慧,为何呢?”


    “要是眼睛看不见了,我就能感受到了。”王淡艳手贴着盼姐儿的脸蛋,口中喃喃道:“其实眼前看到的,耳中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也不一定是假的。可是真当小妹没了这些东西时,反倒轻松了。因为这时候,小妹就只剩下一颗心了。”


    只剩下一颗心。


    长姐笑笑,心中只道是孩子心性。


    王淡艳这时候却反问她:“阿姐还不愿意见阿娘吗?”


    王淡艳从小到大鲜少见过长姐和阿娘说话,一对母子犹如陌生人,寒暄的话也是隔着千山万水之远的冷静。


    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家宴上,长姐总穿着华贵的衣端坐,温柔笑着。


    瑶池镇里众所周知,王家的大女儿不愿意见王夫人。


    长姐却避重就轻:“阿姐每年都会回来。”


    离开那个让她喘不过气的王府,回到几十里外她的家,站在外头,却不踏进去一步。


    王夫人用几百两银自以为是买断了她的前路,她将一生都困在她娘为她量身准备的囚笼。


    可是活到这个年纪,活到了被逼无奈忍,下贱地求来了自己的孩子,心中开始的所想,竟与王夫人不谋而合。


    王淡艳最后听到的,是外边长姐的婢子提醒长姐该回去了。


    长姐柔声应着。


    ……


    王淡艳听送自己的婢子说娘又去了一趟燕云观,听闻路上不大顺利,又磕又碰,却再也找不到燕云观在哪,倒是让她自己染上了风寒。


    出了门,身边的婢子想扶着她继续回去,王淡艳对她摆手,说自个可以回去。


    她今日穿绯色裙衫,很衬气色,将她衬得艳丽无比。远远看过去,这个小姐的眼中像挂着一条质地极好的丝带,里边有流光溢彩波动起伏,却因为始终隔着那么一层,眨着的眼会明显地慢半拍。


    她住着的院落里有一口会冒活水的小眼,常年吐着泡,水又会流入另一边的洞口,淙淙流水循环往复。上边有用石板铺好的路。


    王淡艳记着,石板的缝隙中,在每年的此时都会开着黄色的小花。


    她蹲下来,凭着记忆去摩挲,摘下了一朵拿在手中。


    她知道小倩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不远不近,步履声轻一会儿缓一会儿的,怕被自己发现。


    王淡艳就蹲着,摇着手上的花,突然想吓一吓她。于是故意在起身的时候往小水流那处踉跄了一下,果不其然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她叉着腰嘲笑小倩。


    “你也太笨啦。”


    步子声果不其然停了,王淡艳清了清嗓子,又道:“小倩啊,你过来。”


    小倩很听话,走了过来,传到王淡艳耳朵里的声音就亮得很,比用眼睛看到的还亮。


    她笑眯眯道:“拿着,本小姐赏你了。”


    然后朝对面人扮了个鬼脸,继续慢悠悠往屋里走。


    身后的人也在走。


    凭着记忆,她进了自己的闺房,摸索着坐上小榻。


    小倩沏茶递帕,唠唠叨叨说着许多,一回头,她家的小姐坐在小榻上发着愣,她连着叫了几声才叫醒了王淡艳。


    王淡艳摇头。


    她的袖中还藏着一朵花。


    眼睛瞎了,会影响的事情很多,摔了碰了对于王淡艳来说是家常便饭,小倩常咕哝着在夜里趴在榻上给她涂药油,埋怨话好多,听得王淡艳耳朵里边有茧子。


    还有一样更不好,便是看不了书了,小倩也常做王淡艳的眼睛,主仆两个在小亭子里,水流潺潺。磕磕巴巴的念书声常逗得王淡艳捧腹大笑。


    游医每日都会过来。晨起,正午,傍晚。在小倩绕嘴的四书五经中为王淡艳换眼睛上面的药。


    王淡艳的眼睛在这时经不住久光了,那药常会让她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今日游医的身上有皂角的清香味,刚一靠近王淡艳就闻到了。他用带着同样清香的帕子拭去王淡艳脸上的泪痕。紧接着,眼周落下了冰凉感,那股清香被浓郁的冷辣味所取代。


    小倩的读书声突然停下来,她似乎读累了,长舒一口气,灌了一杯水后又继续。


    前几日那个叫阿洄的游医与王淡艳说过,上完几日药就会再换个法子治眼睛。


    小倩私下里说那个叫阿洄的像庸医,懒散地紧。


    王淡艳正想着,感觉到眼上被蒙住了一圈东西,她不适应,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什么,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是一层衣袖。


    眼上的冷辣味似乎散了些,那股皂角味又传过来了。上药的胳膊动不了也就这样停下来。


    王淡艳觉得不大合适,咳嗽了几声后手挪开,若无其事在头上挠了几下,问他:“可以不戴吗?”


    “不可。”


    他将药涂在了一层纱布上,知晓她一贯闲不下来,干脆直接绑在眼睛上。


    王淡艳摸了摸鼻子。


    “哦。”


    小倩这时候读错了一个字,王淡艳面无表情地纠正。


    下一步,似乎该燃药香了。


    王淡艳躺在摇椅里,听着动静,待到药香的刺鼻味飘起。她打了个喷嚏,忍不住评价道:“真不好闻。”


    没人再吱声。


    王淡艳心里骂小倩以往叭叭个不停,今个怎么这么安静。


    她问道:“你是三郎?”


    “是。”


    很古怪的音调,像干枯落叶被人踩了一脚发出的回声。


    她又问:“阿洄呢?”


    “不在。”


    确定了,三郎不是帝京人。


    王淡艳闻着药味,心思乱得很,耳中什么都在进来,小倩的读书声,树上的鸟叫,下人偶尔的窃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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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语都会传入耳中,嘈乱中的安详。


    三郎似乎坐在她身边,那股子皂角味不时传入王淡艳的鼻中,淡得很却又挥不去。


    药香燃尽时,王淡艳松了口气。


    窸窣声重新响起。


    三郎将灰烬倒出,接着有一声很清脆的声,他盖上了香炉。还用帕子擦了擦周围。


    王淡艳心不在焉,用手勾着裙衫绞。


    她听见了斟水声,又听见了推盏声,发觉三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王淡艳挺直了背,手指探着往石桌上去。下一刻,指尖传来温热,有人拖住了自己的手,指尖触碰,杯被塞到自己的手中。


    粗糙陈厚的茧太清晰,一触即离。


    王淡艳茫然地抬头,眼前虚无空旷,她像走入了一片林中,密密麻麻都是叶。心烦意乱莫名笼罩心头,她没再出声,重新低下头,两只手抱起茶盏小口小口地饮。


    喝完了继续靠着摇椅,听着小倩口中七七八八的诗文,脑中也在默背许多。


    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睡得昏沉时,感觉到身上被人盖了一层衣,还替她往上掖了掖,皂角味又入了鼻。


    小倩还在读书,读地心都死了,想用书敲死自己,什么东西,写书的都去死!


    王淡艳这一觉睡得沉,她这些日子总会做梦,光怪陆离,什么鬼啊神啊她太奶奶的轮番交替。


    就是不会梦见那人。


    王淡艳再醒来时,嗓子有些干,喊了一声小倩并没有人应,坐起身时察觉到身上有东西滑落,捞了一捞没捞着。


    突然之间,五指被抓住,掌心里重新贴到温热的瓷杯,她的脑袋里蒙了一瞬。


    茶水是温热的。


    皂角味不远不近。


    三郎还在。


    王淡艳渴得不行,喝完了一整杯,将杯子递出去时被人接下,放在了石桌上。


    她问:“你没有回去?”


    三郎答:“已经晌午了。”


    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王大小姐突然之间对眼瞎有了实感,弯了弯唇角将此算作苦中作乐,忙里偷闲。


    三郎似乎等了很久,此时靠近了她,解下她蒙眼的药布,帕子擦拭着眼周残留的药垢。下一刻,她的眼睛里重新盖上了冰凉,一双眼忽闪忽闪地眨,眼泪止不住地流。


    有点不舒服。


    王淡艳开始说话,什么都说,一会儿问小倩,一会问问天气,一会问她阿爹阿娘,她一不舒服就会说话,想带走一些不适感。


    三郎沉默到底,问得紧了则会嗯着应她。


    最后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三郎身上,王淡艳问她:“你不是帝京人?口音不像。”


    三郎说了一个地名,王淡艳没听过。


    “在边塞。”三郎又补充了一句。


    王淡艳点头,现下注意力都在脸上,帕子在很轻很轻地擦拭她的泪痕,都不如这人手上薄茧刮擦她来得重,王淡艳察觉到了,噗嗤一笑,示意他可以放开手脚来做,她没那么娇贵。


    可是话说出来了,气氛突然就僵持住了。随即,那个三郎就掌住了她的脸,呼吸似乎近了,他却止住了动作,王淡艳僵住,不明所以,这个动作有些怪,她看不见到底是怎么个境地。


    他在注视她。


    因为停止了擦拭,泪水流到了鬓边。


    太近了啊。


    耳边突然有了很压抑的声。


    眼角有了很轻的触感。


    他用什么东西拭去了鬓角的泪,不是帕子,不是指腹的茧。王淡艳有些糊涂了,问他:“你怎么了?”


    三郎半会儿不答,重新换了一块帕子,再次掌住了她的脸,擦去王淡艳脸上的泪水。


    他似乎咽下去了很多东西。


    “来了一阵风,眼中进了些沙,看得不大清,小姐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