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凄凄惨惨戚戚

作品:《活死人王朝

    堡墙之上,两道执拗的身影伫立如松,宛若城墙上长出的一对望石。


    他们目送车队再次远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一去不复返。


    “后生,收一收心。”


    说话的人背负了一个巴掌大的三角形制认旗,黑边白底的‘义’字招展,是个资历颇深的军户伍长。


    “专心赶路,小心戒备那些死人才是。”


    直到已经看不清顺义堡那高耸的箭楼,队末的几个年轻屯卒才不再回望。


    他们看向方才开口的老卒,好奇道,“伍长,他们两个......还真就不走啊?”


    年已四旬的老汉,对于堡内那两个伶仃白首翁多少是有些了解。


    “走?”他只顾埋头赶路,头也不回,“那是他们的事,与你们无关。”


    声音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沧桑,“他们不走......自有不走的道理。”


    更多的,他也不愿解释。


    那两人真要是走了,才让人看不起嘞。


    他们当初入赘的人家,到底为什么绝了户,这事儿堡里上了年岁的老人心里都跟明镜似得清楚。


    平日里对他们的照应,不单是邻里情分,亦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看在逝者的份上,总得让亲族家里留个上香的活口。


    以命抵命,以命换命......啧,尽是些理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


    桩桩件件,早已成了算不清楚的烂账。


    要不然,先百户也不会一直好生赡养着这两个耕不动地,扛不了枪的老家伙。


    如今,他们两个与其拖着身子当累赘去他处苟活,更应当守着妻家,日日贡香尚飧。


    说到底,这便是殉身还恩,拿命抵了,不稀奇。


    一辈子饱受世道礼法塑造出来的心念,注定了二人只能走这条绝路。


    相应的,自此一别,他们两个和顺义李氏的恩怨纠葛,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到了现在,想必知情的老一辈中,无人会再去苛责这般自甘殉道的两人。


    ......


    战马嘶鸣,甲胄铿锵。


    官道上的一列厢车之间,最中段夹杂着一辆锦缎华彩的车舆,宛如黯淡画卷中一抹突兀的亮色,极为显眼。


    绣帘时不时会被少女纤手悄悄掀开一角,车厢里的女眷面带新奇,轮替着悄悄朝外观望道路两侧的景象。


    出远门的机会,对这些深居简出的内宅女眷而言,是极为难得的。


    尽管窗外掠过的,不过是荒芜的田野,但这份天地辽阔的自由感,已足以让她们的目光久久流连。


    这个世道,也第一次真切的近距离向她们展现了......某种变得更为残酷的生存本貌。


    路旁的无名土包,大都是兵士们往返两堡,剪除尸鬼后留下的。


    本来都是草草的浅埋了下去,如今却被野狗或别的什么东西刨开,翻开了土层,把嶙峋的骨骸拖了出来啃噬。


    惨白的大腿骨,还黏连着黑黝黝的干肉筋,就那么甩落在官道一侧。


    时不时地,还会有乌鸦下落,有一下没一下的啄食。


    这可怖的一幕,极大的刺激到了车厢内的几个女眷。


    突然,车舆中传出半截惊呼,“呀——!”


    前面牵马的兵士一惊,赶忙止步戒备,“停!戒备!”


    骑马并行的李煜闻声,赶忙策马靠近,掀开车舆侧窗绣帘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车厢内传出一两声吸鼻子的囔囔音过后,年纪最小的侍女池兰探出脸来,她面色惨白,犹带泪痕的一双明眸湿漉漉的,分外惹人怜惜。


    “对不起,老爷。”池兰可怜巴巴的怯声道,“都是奴婢胆子小,吓着了......”


    李煜循着她惊慌闪躲的目光望去, 只见官道侧旁被刨开的土包四周,一地狼藉。


    枯骨凌乱肢离,这些尸鬼死了也难获安宁。


    骨骸中还夹杂着一颗带有毛发的头颅残骸。


    或许是因为实在不好啃噬,那头骨上干枯发黑的皮肉连带着片缕毛发反倒残存下来,散乱的紧贴在骨骸上,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望着每一个与之对视的生者。


    观之,叫人脊背发寒。


    李煜面色一沉,还是放缓了语气安抚道,“别怕,不过是具枯骨,已然死透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告诫道,“此去路途不太平,你们安心待在车舆里,小心为上。”


    “我就骑马护在马车左右,不管外面动静如何,都不必惊慌。”


    现在耽搁行程倒是小事,这平日最亲近的几个侍女出了变故,那才追悔莫及。


    “阿兰乖......”夏清伸手轻轻揽住池兰的背,引她往自己肩上靠了靠,轻拍后背,安抚着她。


    然后,夏清朝窗口外骑行的李煜道,“老爷,您放心......奴婢会看好她们几个的,绝不会再如此莽撞了。”


    “路上,我们也断不会无故离开车舆。”


    这不是秋游踏青,而是迁徙逃亡。


    这一点,夏清等人早早就知道了。


    但有所听闻,和亲眼目睹,终究还是两码事。


    内宅女眷想要适应这样残酷的世道,总要有个过程。


    李煜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全程骑行跟在队伍中段,离这架彩舆并不远。


    只要侍女们不添乱,他和身旁跟随的骑卒,足够护持女眷周全。


    李煜放下绣帘,驱马让开身位,冲前面牵马的士卒道,“继续出发!”


    “喏!”


    队伍再度启程,这次有了方才交谈......道旁凄凉的遗骸,引来了李煜愈发频繁的注目。


    尽管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目睹,更比不上瓮城内壮观的焦骸可怖,却也难免心中感怀。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此番世道,倒是真如那几句诗词所述。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用来描述这辽东尸乱,再贴切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