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铁门，一股混杂着尘土、旧纸张和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工作室里乱得像个案发现场。地上堆着成箱的蓝光碟，墙上钉满了潦草的分镜手稿，角落里一台老式放映机还在嗡嗡作响，光束投在白墙上，画面是某个欧洲文艺片的黑白片段。


    一个穿着皱巴巴的T恤，头发乱得像鸟窝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堆模型摆来摆去。


    “陈导？”周弈试探着开口。


    男人头也没抬，声音从模型堆里传出来，含混不清：“早了十分钟。规矩呢？”


    “没有规矩。”周弈说。


    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宿醉后浮肿但轮廓分明的脸。他上下打量了周弈一番，眼神挑剔得像在菜市场选萝卜。


    “胆子不小。”陈默然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我以为你会带个律师团来跟我谈剧本。”


    “律师只负责谈钱，不负责谈戏。”周弈把背包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


    “呵，说得你好像很懂戏一样。”陈默然拉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一个小时，开始你的表演。说服不了我，就滚回去给你家南小姐当个漂亮的摆件。”


    周弈没被他话里的刺激怒。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十几份打印纸，没有直接摊开，而是先问了陈默然一个问题。


    “陈导，你觉得玄镜这个角色，活了数万年，最痛苦的是什么？”


    “苍生疾苦，天道无情。”陈默然想也不想地回答，这是原著的核心。


    “不。”周弈摇头，“最痛苦的，是重复。”


    他将一张纸放在桌上，上面画着一条无限循环的时间线。


    “他看过无数次花开花落，见过无数次王朝更迭，听过无数句‘我爱你’和‘我恨你’。所有人的悲欢离合，在他眼里，都只是在重复上演的剧本。他救世，不是因为慈悲，是因为无聊。他想看看，这一次，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局。”


    陈默然的眉毛动了一下。


    周弈又拿出另一份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心理学名词分析。


    “书里说他有‘神骨佛心’，这是世人眼里的他。但他自己呢？一个拥有毁天灭地能力，却被‘责任’和‘道德’捆绑了数万年的神，他的内心，必然有一个反社会人格的‘兽’。这个‘兽’，平时被他用佛心压着，但它渴望挣脱，渴望看到一切都毁灭的绚烂。”


    “所以，他不是圣人，他是个在神性与兽性之间走钢索的疯子。他救的人越多，他内心的‘兽’就越饥渴。这才是他的核心矛盾。”


    陈默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周弈。


    周弈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份考据资料推了过去。


    “原著的背景是架空的，但可以参考魏晋时期。那个时代，玄学盛行，名士们嗑药、清谈、放浪形骸，追求精神的极致自由，本质上是对乱世的一种逃避和反抗。玄镜也可以是这样。”


    “他表面上是救世主，背地里，可能才是那个最想看到天地倾覆的‘乱世之源’。他不是要牺牲自己拯救苍生，他是在期待，有谁能把他从这个重复了亿万遍的、无聊的轮回里，彻底解放出来。哪怕代价是同归于尽。”


    周弈说完，工作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那台老放映机还在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些……”陈默然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都是你想的？”


    “是一百个‘我’想的。”周弈坦然回答，“我的粉丝里，有编剧，有心理医生，有历史系的学生。他们比我更懂这个角色。”


    陈默然忽然笑了，不是嘲讽，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笑。


    “有点意思。你把你的粉丝，变成了你的编剧团队。”他站起身，在乱糟糟的工作室里踱步，“资本把流量塞给我，流量又带来了更多的‘资本’。哈，这他妈是个闭环。”


    他走到墙边，从一堆画稿里抽出一张，扔到周弈面前。


    那是一张玄镜的人物设定图，画上的男人白衣胜雪，眉眼悲悯，宛如神佛。


    “这是我画的。”陈默然说。


    然后，他拿起一支红色的炭笔，在那张悲悯的脸上，从眼角到下颌，画了一道狰狞的裂痕。


    “现在，这是我们画的。”


    他把炭笔丢在桌上，看着周弈：“剧本第一幕，玄镜下凡，遇到一个将死的凡人。原著里，他救了那个凡人。现在，你来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他内心的那头‘兽’，第一次露出獠牙。明天早上之前，给我。”


    周弈的心脏重重一跳。


    “好。”


    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陈默然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对了，刚才我的制片人打电话来，说《风尚》那帮搞时尚的，想来我的片场拍封面，还要我配合？”他的语气又变得不耐烦起来，“谁给他们的胆子？”


    周弈转过身：“我给的。”


    陈默然一愣。


    周弈看着他，神情平静：“导演，你的游乐场，我想邀请更多的客人进来。人多了，才好玩，不是吗？”


    陈默然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然后，他咧开嘴，笑了。


    “小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疯。”


    离开工作室，周弈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感觉像打了一场仗，浑身虚脱，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拿出手机，想给唐芮发个信息，却看到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是周清禾。


    “哥！爆炸性消息！你猜谁买了我们‘地狱空降’的商标使用权？环亚集团！出价八位数！他们说要给旗下新开发的楼盘用这个做推广名！哥！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前退休了？！”


    周弈看着那行字，眼前一黑。


    他觉得，陈默然说得对。


    他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疯子。


    而他，正站在风暴的中心。


    周弈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串刺眼的八位数，感觉自己不是站在风暴中心，是直接被龙卷风卷上了天，还在半空中被雷劈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