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艳，红的像火，黄的像蜜，粉的像霞，像一片小小的花海。张妈正在给花浇水，她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是刚烙完葱油饼的，看到他们出来，赶紧放下手里的铁皮水壶，壶嘴还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溪溪醒啦？快过来看看，这是你去年种的，今年开得特别好。”张妈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林溪走到花坛边，轻轻摸了摸花瓣，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了些。指尖沾了点露水，凉丝丝的。“真好看，”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等你好了，我们再种点别的，”张妈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勉强漏出一点笑意，“种点你爱吃的草莓，红通通的，摘下来就能吃；还有小浩爱吃的西红柿，要种那种沙瓤的，炒鸡蛋香得能掀翻屋顶。”她边说边给月季培土，手指粗糙，却把花照顾得无微不至，像照顾自己的孩子。


    林溪点点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她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草莓要等明年春天才结果，西红柿更是要等到夏天，而她的时间，恐怕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吃过早饭，林溪说想去看看老槐树。陆泽言背着她，一步步走在青溪镇的石板路上。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首古老的歌。路边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红得像火；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印着“青溪镇欢迎您”的字样，看到他们，笑着打招呼：“这不是溪溪吗？回来啦？”


    林溪趴在陆泽言的背上，一一回应着，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亲切的暖意，像冬日里的阳光。她看着熟悉的街道，闻着空气中的柴火香，混着邻居家炸油条的味道，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老槐树就站在镇口，枝桠伸向天空，像双托着岁月的手。“你看，”林溪指着树洞里的鸟窝，声音带着孩子气的兴奋，像发现了新大陆，“去年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鸟窝呢。”


    陆泽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几只小麻雀正探出头叽叽喳喳，羽毛灰扑扑的，像穿着旧棉袄的小娃娃。它们歪着头看他们，不怕人。他蹲下来给她系好鞋带，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脚踝，像碰到了冰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冷不冷？”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她脖子上，围巾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要不我们回去吧，风大，吹着该头疼了。


    ”


    林溪摇摇头，抓住他的手按在树干上。树皮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像他们一路走来的坎坷，有过平坦，更多的却是颠簸。“我想在这儿多待会儿，”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风一吹就散了，“说不定能等到槐花开花呢。”


    陆泽言知道她在说傻话，现在是深秋，槐树的叶子都快落光了，槐花要等明年春天才开，像雪一样，簌簌地落，能埋到脚踝。可他没戳破，只是握紧她的手，陪着她一起等，哪怕等不到，也要让她多一分期待，多一分念想。


    沈曼青和林正国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夕阳把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老槐树下，像幅定格的旧照片，温暖得让人想落泪。“该回家吃饭了。”


    林溪说想单独跟陆泽言待一会儿。沈曼青看了看陆泽言，却还是拉着林正国走了，临走前给他们留了件厚外套。林正国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老槐树下的两个孩子，叹了口气，像叹掉了半生的心事。


    “泽言，”林溪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是梧桐木做的，边角被磨得光滑，像块鹅卵石，“你还记得这个吗？”


    陆泽言点点头，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林溪打开盒子，里面的石头戒指在夕阳下闪着光。石头是从青溪镇的河里捡的，被他用砂纸磨了整整3个月，才变得这么光滑，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溪”字。“真好看，”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戒指，突然笑了，眼角却有泪滑下来，“可我现在戴不了了，手太肿了。”输液的针孔还在，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背像个发面馒头，连握紧拳头都费劲。


    陆泽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在戒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像滴落在青石板上的雨。“等你好了，我给你戴上，”他哽咽着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戴在无名指上，再也不摘下来，就像我们拉钩说的那样，一辈子都不摘。”


    林溪摇摇头，把戒指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石头硌得手心生疼，却让她觉得踏实。“我想把它埋在这儿，”她指着老槐树的根，那里有个小小的坑，是雨水冲刷出来的，“等明年槐花开了，它就会生根发芽，长出新的希望。”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安排一件很重要的事。


    陆泽言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她挖了个小坑。他找了根小树枝，是从槐树上掉下来的，还带着片枯叶。泥土带着青草的气息，像青溪镇的春天，湿润而清新。他挖得很慢，怕这坑挖好了，就真的要埋下什么。林溪把戒指放进去，用手把土盖好，动作很轻，像在埋葬一个秘密。


    “这样，无论我在哪里，都能陪着你了，”她靠在陆泽言怀里，声音轻得像梦呓，头发蹭着他的下巴，有点痒，却让人舍不得躲开，“等你成了大明星，记得来这儿看看它，告诉它你过得很好，告诉它你没有忘了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调皮。


    陆泽言抱着她，眼泪打湿了她的头发，咸咸的，像青溪镇的海水。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不敢回应，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留住这最后的时光，留住这老槐树下的夕阳和风声。他想说“你不会走的，你会陪着我，看着我成大明星”，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到家的时候，林溪已经累得睡着了。她的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陆泽言把她放在床上，看到她手心还留着泥土的痕迹，像朵倔强的小花开在苍白的皮肤上，固执而热烈。他拿湿巾一点点擦干净，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擦着擦着，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手心上，和那些泥土的痕迹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泪，哪是土。


    夜里，林溪发起了高烧，脸颊烫得像块烙铁。她开始说胡话，翻来覆去地喊着“老槐树”“戒指”“泽言，别走”。陆泽言守在床边，一遍遍地给她擦汗。


    林溪的精神好了很多，居然能自己坐起来了。沈曼青端来小米粥，她居然喝了小半碗，还吃了块葱油饼，是沈曼青和张妈凌晨四点起来烙的。


    回到医院的林溪，病情像断崖式下跌的股票，一天比一天糟糕。监护仪的滴滴声越来越急促，像倒计时的秒表，敲得人心里发慌。她开始频繁地陷入昏迷，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就算醒了，眼神也总是涣散的，常常认不出人。


    医生找陆泽言谈了一次话，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像无数只盘旋的蝴蝶。医生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却字字带着冰碴子：“准备后事吧，最多还有一个星期。她的脏器已经开始衰竭，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减轻她的痛苦，让她走得安详些。”


    陆泽言走出医生办公室，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在他脸上，像张没有血色的纸。他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冻得他骨头缝都疼。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沈曼青和林正国。他们刚因为林溪能喝下半碗粥而燃起希望，沈曼青甚至开始给林溪织明年春天穿的毛衣，浅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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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的，毛线是她从青溪镇带来的，说“溪溪穿粉色好看，像槐花，像她小时候穿的那件小裙子”，那点可怜的希望，可能就要被这残酷的现实浇灭，像被暴雨打蔫的花。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林溪，她心心念念的明年春天，那老槐树下的槐花，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再也听不到槐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再也闻不到那甜甜的、带着点清苦的香气了。


    他给李婷和赵磊发了条短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来见溪溪最后一面。”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的手指还在抖，像秋风里的枯叶。


    回病房时，沈曼青正在给林溪喂粥。是用青溪镇的小米熬的，稠得能挂住勺，米油浮在上面，像层薄薄的金箔。林溪的嘴张得很小，像只刚出生的小鸟，粥大部分都洒在了下巴上、脖子上，洇湿了病号服，可沈曼青还是耐心地喂着，用棉签一点点把她嘴角的粥擦掉，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你看，溪溪今天多乖，”她笑着对陆泽言说，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没擦干净的泪，像雨后树叶上残留的水珠，“吃了整整两勺呢，比昨天多吃了一勺，明天说不定就能多吃三勺了。”


    陆泽言点点头，强忍着喉咙口的哽咽，走过去帮林溪擦了擦嘴。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像干涸的河床，碰一下都怕碎掉，他的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一片羽毛。“阿姨，您去休息会儿吧，我来照顾她。”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疼痛。


    沈曼青摇摇头，把粥碗往陆泽言面前递了递，碗沿还沾着米粒，是她没舍得擦掉的：“我不累，再喂她吃点。”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明知道没用，却还是不肯放手。陆泽言知道，她是不想接受现实，不想承认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那个小时候总追在她身后喊“妈妈抱抱”的小丫头，那个会把偷偷藏起来的糖塞给她吃的小丫头，就要离开了，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再也回不来了。


    他接过粥碗，学着沈曼青的样子，用小勺舀起一点点粥，放在嘴边吹凉了，再送到林溪嘴边。林溪的眼睛半睁着，睫毛颤了颤，像蝶翼轻扇，却没张嘴。粥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被子上，洇出小小的黄痕，像朵难看的小花。陆泽言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却还是笑着说：“溪溪乖，再吃一口，就一口。”


    那天晚上，林溪突然清醒了过来，像暴风雨前的宁静，眼睛亮得像从未生病一样，带着清明的光，像青溪镇夜晚最亮的那颗星。她让陆泽言把所有人都叫进来，说有话要说。沈曼青、林正国、林浩都来了，林浩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桶，是他特意去买的燕窝，却被他攥得变了形，桶身上的花纹都被捏平了。房间里挤得满满的，却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还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在倒数，敲得人心里发紧。


    “爸，妈，”林溪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很清晰，每个字都带着温度，像冬日里的阳光，“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这些年，我总是让你们操心，小时候闯祸，长大了生病，没让你们享过一天福。”她的目光落在沈曼青脸上，突然笑了，像朵悄然绽放的白菊，“妈，您做的葱油饼最好吃了，外皮酥酥的，里面软软的，葱香能飘三条街。我下辈子还要做您的女儿，天天吃您做的葱油饼，还要跟您学怎么烙，这样就算您不在我身边，我也能吃到家里的味道，就像您还在我身边一样。”


    沈曼青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林溪的手背上，滚烫的。她一把抱住林溪，却又怕弄疼她，只能轻轻搂着，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傻孩子，别说胡话，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妈天天给你做，做一辈子都愿意，妈还等着抱外孙呢，等着看你穿着婚纱，嫁给泽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