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你采买去
作品:《穿回大秦》 夜里王离挨着他一直反反复复在说,非我之过。
秦栘也说,路见不平,侠义之举,非汝之过。
天还没亮,王贲便亲自带着儿子赶去章家赔罪。
意料之中,章午很客气,并没为难两父子,王氏手握重兵,又是君王的宠臣,不单是王贲要顾虑今后同殿为臣,少府亦是如此。
自章家回来以后,王离尽管一想起此事仍旧愁眉难展,闷闷不乐,但想不起来时便照旧快活,因为就连那小子的父兄也说,竖子妄为,活该如此,非他之过。
翌日,两少年登门道谢,不曾想竟正是近来在国尉府做活的苏角、涉间。
因王离火热心肠,出手相助,三人理所当然成了好友。
命运当真奇妙,历史上寥寥数行的记载,只简单勾勒出了一条线,一条从六国统一后,北上戍边备胡,到秦末乱世中,南下领兵平叛的模糊至极的时间线,然而三人沿着这条线一路并肩,或许是一早便结下的缘分。
到后来,王离于巨鹿被楚军围困而章邯不救,以致于全军覆没,会不会这梁子也是一早就结下了的?
秦栘觉得他可能是真的认床,已经连着两个晚上睁眼到天亮。
第三天,他在去章府的路上,碰见了章平身旁的那个恶仆,真倒霉到家了。
恶仆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他,望见之后当即放下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上来就将他扭住了,庞甲怒睁着一双红眼睛,对他大声斥责,“与人期不至,何故也!”
秦栘一脸茫然,“我何时与人期?”
庞甲粗鲁地揪着他的衣襟,“不是你与我家仲郎约在旧宅见面?”
秦栘张张口,无言以对,那人只说等他,可他并没承诺一定会去,何来相期。
他盯着仆人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到底咽下了口中要辩解的话,轻声问道,“他伤得怎样?”
恶仆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他,“如了众人之愿,他再也不能作恶了!”
秦栘紧紧拧着眉头,“当街跑马,违法犯禁,你在身旁不对他多加劝阻,怎还屡屡助纣为虐?”
恶仆瓮声瓮气,蛮不讲理,“只要小主人高兴,随他做什么都好!”
“你们主仆当真全都不可理喻。”他说完转身要走,原本想去探望,现下也不想了。
恶仆撵上来,揪住他不放,“你到何处去!”
“你莫扯弄我,我要回家去了!”
恶仆发了火,忽将他整个人提曳起来,又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反手塞进他的怀中,“一百个大钱,只多不少,你收好了,往后哪也不要去,就和小主人作伴吧!”
秦栘被人强行挟在腋下,“放我下来,你疯了!”
恶仆挟着他拔腿就跑,秦栘着了慌,连忙呼唤黑鹰锐士现身相救。
庞甲正像疯牛一般撒腿狂奔,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黑衣卫士拦住去路,是陈婴。
恶仆怒气冲冲把臂弯里的娃子放下,使性任气扑上去便与人动起手来。
庞甲自恃身手,向来横行无忌,但民间力士哪及秦国精锐中的精锐。
几番缠斗,他不单招式不敌,拳脚之下还连连吃亏,庞甲反应快,忽又冲上来一把将路边观战的娃子捞起,随即去寻退路遁逃,谁料一转身,另一个同样装束的黑衣卫士正持剑挡在去路中央,似乎已候他久矣,正是姜圉。
恶仆敌不过,坐在地上竟耍赖开始嚎哭,“与人期不至,竖子无信!坑害我家仲郎,到而今都怨你!”
秦栘忍无可忍,“你这人好没道理,他光天化日纵马伤人,难道也是我让的!”
庞甲边哭边道,“小主人等你不来,便叫我去寻那乞丐,却谁知他辰时已坐车离开咸阳,无人知其去向,只问得他与两少年交好。仲郎得知立刻骑马去寻,恰在街市与二人相遇,寻人问话,何来伤人之心!”
“仲郎只想寻个玩伴,没偷没抢,也从没难为谁人半分,却落得今日下场!”
“你同那乞丐合谋,诈称买卖,骗他银钱在先,编造姓名,约而不至,诓他信任在后——”恶仆哭到一半,似是想到什么,忽然住了嘴,爬起来找到扔在地上的包袱,撂下三人,走得飞快。
秦栘觉得古人真不讲理,还喜欢恶人先告状,他扪心自问,敢称无过,奈何恰如那恶仆所说,所有因果皆汇于之前一念之差。
他长叹一声,吩咐左右,“陈婴,你去看看无且先生忙罢了没有,将他请来,若他有相熟的同僚,是这方面的翘楚,也一并请来,姜圉同我一道。”
如果没看错,仆人慌慌张张,应是跑去废宅了。
章邯寻遍了城里的医家,回府时,父亲章午正在后园侍弄花草。
“平的伤,可还有得治?”章午并未回头,手上还在细细地修剪花枝。
“城里的医家都说希望渺茫,是否请宫里的医官来看看?”
章午沉默片刻,“我知晓了,明日进宫,我去寻个相熟的医官过府。”他说着,“对了,他不肯留在家里,闹着要去旧宅养伤,我叫庞甲送他过去了。”
章邯脸色微变,“旧宅废弃已久,如何能养伤?”
章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知他的脾气?”
章邯知道,但他不知是为什么,他总觉得,章家父子三人或许天性便是如此,自来就是不亲近的。
平从小神志混乱,喜爱胡言乱语,将亲生父亲视若仇敌,他身为长兄,不敢违逆父亲,也无能教导幼弟,平便连他也一并恨上了。
“王氏父子一句道歉,真就这么算了吗?”
“你欲如何?真要王贲打断亲生儿子两条腿来给你我父子赔罪吗?竖子犯禁在先,胡作非为又恶名在外,便是闹到廷尉府,也是章家不占理。”
章邯当然清楚,也明白父亲的顾虑,可至亲兄弟,到底于心不忍。
章午叹息,“事已至此,他能安心养伤便是再好不过。”
“父亲,若是仲郎果真再也站不起来了呢?”
“如此,也不必担心他再外出闯祸了。”
章邯神情复杂,“是,我明白了。”
“这次回来还打算出去吗?”
“下月荀大家要在稷下学宫讲学,孩儿想去听一听,原本打算过几日就走,但平现在这样……”
章午也不再多说,“你自己斟酌吧。”
秦栘给姜圉挟着,对方脚程很快,与庞甲几乎是前后脚一同进了那座废院子。
旧屋与水塘之间的荒草地上,小疯子趴在遍地开放的迎春花丛里,身后的杂花乱草叫他用身体碾出了一条小路。
“仲郎!”仆人惊叫一声,连忙飞奔上去,将人从地上抱起来。
秦栘看了眼那方平静的水塘,迈开脚跟仆人一道走进那幢旧屋。
庞甲将人在床上放好,秦栘站在他身后,小疯子滚得身上都是泥,见了他还有心情说笑,“你来晚啦,我以后不能再和你一起玩了。”
“说得好像我很想跟你一起玩似的。”秦栘实话实讲。
“也对,没有人想和我一起玩的。”章平并不恼,反倒很有自知之明。
秦栘从怀里掏出仆人方才塞给他的钱袋,启声吩咐,“庞甲,去找些人,把水池淘干,将水塘填平。”
仆人一脸茫然,竟未知是在吩咐他。
小疯子变了脸,“你疯了吧!”
秦太子微微一笑,上去就赏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没你疯。”
章平被人一巴掌打蒙了,张着嘴半晌没缓过气来。
恶仆当场暴跳如雷,箭步冲上来就要替主人打回去,却被上前护主的黑衣卫士一只手撂倒在地,摔得哇哇大叫。
章平大怒,“何故如此!”
秦栘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方才支开仆人,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少年顶着半张红脸,哈哈大笑,“你不会是以为我不想活了,要把自己栽进池子里溺死吧!”
秦栘双唇抿成一线,并不说话,却是被姜圉踩在脚下的仆人闻言,惊恐大呼,“庞甲之过也!”
秦栘叫开姜圉,上前轻踢了仆人一脚,“你起来,去给他擦把脸,衣裳也换一身,莫等稍后来了人,丢我的脸。”
庞甲赶忙爬起来,从木盆里拧干手巾,上前给小主人擦脸。
章平气得大骂,“你个憨货!为何听他的吩咐!”
庞甲反应过来,怔怔回头瞧身后的娃子,眼里又生出怒气,“对呀!我为何要听你的吩咐!”
秦栘捡起被小疯子打掉的手巾,上前强行把床边那只满是污泥的爪子擦干净,然后郑重其事握在手中,“重新认识一下吧,我乃秦王太子,扶苏。”
少年下意识抽了一下手,秦栘拽得紧,没给他抽出来。
“扶栘非我真名,骗你原是不该。”
“茅焦不过偶遇,误入旅店,怪我贪玩。”
“萍水相逢,故而隐瞒,而今相告,你可想好,要一生羁绊。”
少年脸上先是茫然,过后又显出愤怒,愤怒泯去生出羞耻,羞耻来不及掩饰又变成愤怒,挣扎着爬起来,两手并用攥住他的衣襟,猛得将他抓到跟前,“我看起来像个傻子是吗?”
秦栘掂起方才庞甲没取走的钱袋,“一百个大钱,我收了,不论你疯也好,傻也罢,买卖已然成交,我这一生,你采买去,便要负责到底。”
少年不以为然,还当玩笑,“如何负责?”
“生时排忧,死后拾骨。”
面前人笑容隐去,倏忽泪落如雨,这才真正有个孩子的样子,“可他们都说我已是个废人,好不了了。”
秦栘抓着他的手,眼里都是信任,“会好的,纵使当真好不了,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我认识的章平也绝不可能成为废人。”
医官不知是何时来到的,此时忽在门外抚掌大笑,“瞧我听到了什么,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我可又要对少君刮目相看了!”
秦栘回头望见来人,忙恭恭敬敬请医官入内。
夏无且侧过身,先将身后的人延进屋内,“这是王医令。”
来人满头银发,眉毛胡子几乎都是白的,看起来至少年过八旬了,秦栘虽不认得,却也知晓年高德劭,必是医家前辈,忙依言上礼,“见过王医令。”
老人家腿脚慢,只能伸手托他双臂,免真受他一记大礼,“少君不必多礼。”
“这是先王朝的大医令,最是擅长摸骨正筋,原已在家颐养天年,硬是让我给请来了。”
“有劳无且先生,有劳王医令。”
“是哪个落马,一跟头将自己摔坏了,叫老夫先瞧一瞧。”
秦栘回头,见庞甲还傻站在原地,“好没眼色,早叫你去给他把衣裳换了,医官问诊,要蹭得长辈也一身是泥吗?”
庞甲双目惊张,到这时还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你……你你你……真是秦王太子?”
老人家急着探病,摇手推开傻在床前的仆人,“不必换了,总归还是要脱的。”
少年急急呼唤,“扶……苏!”
秦栘以为他紧张,轻声宽慰,“放心,听医者的话。”
“你不骗我,买卖当真要成交?”
“无戏言。”
秦栘说完便体贴地引着医官到了外面,只留庞甲在卧室里协助王医令,姜圉陈婴守在门前以备不时之需。
夏无且瞧见小娃子皱眉,便想弹他脑瓜崩,秦太子机警地躲开了。
“王医令真能把他治好吗?”秦栘人前信誓旦旦,可扭过脸却也禁不住忧心忡忡。
“这恐怕难说,得先查明伤在何处才能下定论,但也不必悲观,王医令医术超群,此类症状在他手下有不少康复的先例,况且章家仲郎年纪小,伤筋动骨也恢复得快。”
“但愿如此。”
“回去我再写封信给师门,请专于此道的同门师兄也过来瞧瞧。”
秦栘眼神古怪地望着他,“你师门人很多吗?”
夏无且说起师门,得意洋洋,“那是当然了,恩师桃李满天下。”
“人有多少?”
“少说也有百十号弟子吧。”
“位置在哪儿?”
夏无且顿时警惕,“娃子,你想干甚!”
秦太子表情严肃,“如此大才,自然要通通绑来秦国。”
医官听了捧腹大笑,“哈哈哈,不是我说,还通通绑来秦国,你向君上举荐的奇才茅焦先生,现在都可怜死了,人家要走,你慌慌张张把人追回来,如今可好,还关在中车府的车库里,根本无人理会。”
“你说什么?”秦栘听了大惊,他还以为相见恨晚,便宜爹早在知识的海洋里幸福地遨游好几天了。
夏无且可不信他没听明白,“就是你听到的,你口中的稀世奇才,君上似乎根本没打算召见。”
“不见也不能把人关起来吧!”
“你问我,我问谁?”
秦栘内伤至极,爸爸为何如此不争气。
他再度犯了愁,“那该如何是好?”
医官摇头,“总来也已送进宫去了,君上既不放人,总会宣见的,倒是你哟,小太子,被轰出宫来给人当马倌儿,还有心情操心旁人的事情。”
“那我能怎么办嘛?”
医官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他虽非朝臣,却也听说因大将军辛梧在前线进军迟滞,君上近来对相邦已经非常不满,不知太子这个时候被责难出宫,是否也是因为此事受了连累。
“怎么发起呆来了,想什么呢?”秦栘奇怪地喊了他一声。
医官气恼地揪住娃子耳朵,“亏我对你这么好,你小子竟然惦记着端我师门!”
“说得如此难听,物尽其才,人尽其用嘛。”
“呵呵,你以为谁都稀罕来秦国!”
“那要怎样才能让大家都愿意来呀?”
“这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