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
作品:《穿回大秦》 老令看罢,未说能医,也未说不能医。
秦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最让他难受的是,不单没有力气,章平甚至可能没有知觉。
中枢神经不可再生是现代医学的基本常识,伤筋动骨还可慢慢恢复,可若真是神经损伤所导致的结果,即便是在医学发达的现代社会,请最好的医生,用最精密的手术仪器,恐怕也没有百分百治愈的把握。
医者仁心,老令尽管年事已高,行动也不方便,每日依旧会亲自过来,年轻的医官伴在身旁,照料长者,参研病情,也尽心尽力。
“先生大恩大德,晚辈没齿不忘!”
“不必客气,我与你爹同朝为官,都是应该的,若说劳苦,也是长者劳苦。”
“是,是,两位医者于我章家实乃再造之恩。”
“言重了,言重了,我等尽人事,能否医得好却也难说啊。”
“前辈如此尽心,定能医好我家仲郎!”
秦栘过来的时候,医官正在院子里靠着自己的社交牛逼症应付章邯,他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决定去周家作坊买块甜糕,消磨消磨时间再来。
章邯隔几日会来一趟,不会待太久,也从不去见章平,每次来只是通过医者了解弟弟的情况,又或者询问庞甲需不需要府上加派人手来帮忙。
秦栘会尽量避开这个时间,因为并不熟识,也无话可说。
这个时期的章邯和咸阳城中的官宦子弟没有太大区别,治家,问学,游历,做着和旁人一模一样的事情。资历与年纪还不到授官的时候,显现出的才能也远未达到破格提拔的标准。
又或者说,在秦国最鼎盛的时期,名臣荟聚,将星云集,璀璨的时代遮蔽了他,也遮蔽了很多人的光芒,让他们无法展露头角,显得那样平凡。
若没有乌云蔽日,大夜弥天,也许他们会一直这样平凡下去。但等到红日西沉,等到天光暗落,他们又会像繁星一样,在沉沉遥夜中冉冉升起。
秦栘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暝,章邯果然已经离开。
院子里没有动静,夏无且与王医令应当也走了,他提着手里的甜糕走进院子,厨房里亮着灯,灶膛里还有火光,医官留下陪护的药童正在里头熬药。
他走进去,给小童拿了一块甜糕,“灵芝,给你。”
“啊!多谢少君。”灵芝看见好吃的,高兴地说。
“用帮你烧火吗?”
小童连忙摇手,“不用,少君,这是今天最后一瓮了。”
“煮完是要做何用?”
“今日已用不上了,明日家主用来制药的。”
“好,那你忙完早点歇息。”
“嗯,我知道了,灶下烟熏火燎的,少君快出去吧。”
秦栘点点头,离开厨房,径直走去寝室,意料之外,看见了王离,以及与他同来的另外两少年,晚饭吃完一声不吭就跑了,原来是打好了主意上这里来。
章平佝着背坐在床头,拆散的乌发落在肩上,那张被病气熏染的脸,苍白,消瘦,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瓦解,少年额前有结痂的伤痕,晃动的烛光和斑驳的影子,斜飞的眉一高一低不停耸动,嘴角分明还染着笑,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阴戾凶狠的气息。
“道歉哪,好啊,你把自己废了,也变得像我这样,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王离着恼,“我们诚心诚意,你不要逼人太甚。”
庞甲凶神恶煞立在屋子正中央,两臂筋肉遒起,拳头已经攥结实了,只要小主人一声令下,他就把这三个小子扔出去。
章平将背脊靠上床帷,换了个稍稍轻松些的坐姿,眼神刻薄,语气嘲讽,“做不到就快滚。”
王离咬咬牙,“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想你变成这样。”
“呵呵。”少年只是笑,盯着三人笑,浓眉下狭长漂亮的眼睛含着怨毒的幽光。
王离觉得头皮发麻,这院子里所有东西都让他头皮发麻,“不领情拉倒,我们走。”
他说完,拉着同来的二人便走了出去,走出去又后悔,来前原本都想好了,无论对方如何难缠,都要好好道歉,争取原谅。
三个少年跨出沉闷的寝室,不期然望见立在门前的人,王离两眼一怔,八分委屈,两分气恼,“扶苏,我诚心诚意来道歉,这小子好不讲理。”
秦栘一时也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该责备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可……”
无法感同身受,歉意又值几何,况且或许连三人自己都说不清,这一趟是真的来道歉,还是来向对方索求一声谅解,以换取自己内心的解脱。
“不要再来了。”秦栘又嘱咐了一遍,王离没有做错,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章平受厄运磋磨,谁能强迫他心胸宽广。
王离拉住他,压低声音,神情古怪,这个地方连人带物都让他后背发凉,“非你之过,你却因我这般劳神费力,又是寻医,又是问药,还天天跑来看他,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况且,这地方……你不怕吗?”
秦栘愣了一下,他其实也觉得不必天天来,更不是为了王离而来,只是每逢临走时,小疯子总是用那副男孩子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满怀期盼地问他,你明天还来吧?
他回过神,没有多做解释,“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王离皱着眉,心里仍旧不安,“他这样……真能好起来吗?”
秦栘不知,却答得肯定,“能。”
他这样说,对方听了便安心了,安心了便不会再来了。
王离上前大力地抱了他一下,“扶苏你真好!”
秦栘不太明白,他所谓的好,是因为自己给了他想听的答案,还是对方在称赞他能坚持每天来探望一个并不可爱的人。
他轻声说,“走吧,再也不要来了。”
王离看天色已经很晚,“要不,你还是和我一起回去吧,这件事本来和你没关系,你当真用不着……”
“没事,不用担心。”
王小将军听他坚持,也只好不再勉强,率先大步朝院外走去。
苏角和涉间落后一步,秦栘向二人点头致意,毕竟一面之缘,两少年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或是感到不合时宜,还是一言未发地走了。
秦栘进屋去,歪坐在床上的人,像个要吃人的怨鬼,两只眼睛死死瞪着他。
“少君真是重情义啊,你为了他,又来看我啦!”
秦栘心想,古代的墙隔音效果也太差了,豆腐渣工程吧?
“他说得对呀,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来与不来又能怎样?”
秦栘仔细想了想,对啊,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少君觉得,为你的好友纡尊降贵,天天这样来探望我,然后他一声道歉,此事就作罢了?”
秦太子撕开纸包,揪了一块冷透气的甜糕自己吃了,坊主今日加了杏仁,咬得嘎嘣脆。
他叹口气,把没吃完的甜糕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抬手拳背落进掌心,“为了我的好朋友王离,我又来看你啦,我真是辛苦了。”
狗崽子,阴阳怪气谁不会?
少年猛得拔直后背,双目怒张,“你!”
他慢慢踱到窗前,迎风感怀,“王离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又替他来看你啦,真不知道,世上怎会有我这样伟大的人。”
小疯子不再装鬼,脸气红了,“……”
他转过身,背着手在床前走来走去,“我为了王离,每天来看一个讨厌鬼,但那有什么办法呀,谁叫我十分重情义呢。”
“庞甲——把他扔出去!”
恶仆傻眼,瞧瞧小娃子,“仲郎,我我我……我不敢。”
少年呼吸一窒,低声骂了句,“废物!”
秦太子完成了人气人的表演,自顾自走上前,踢掉鞋履,在床边坐下,“莫气了,快给我讲故事。”
小疯子瞪他,“讲完了。”
秦栘坚称,“没有讲完。”
“就是讲完了。”
秦太子想起那个流传到后世,被人复述了千百年,也追问了千百年的故事,“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你还没说,究竟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里化为庄周。”
“我怎知晓。”
秦栘心有所感,“那你说,似眼前这般,是你在梦中遇见了我,还是我在梦中遇见了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是我在梦中遇见了章平。”不只是章平,也是他所看到的一切。
少年皱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我是假的?”
“不,也许我是假的。”没有也许,本就是假的,唯独不知是扶苏入了他的梦,还是他在梦中来到了这错位的时空。
但话音未落,他就给人按倒了,对方掌根处和手臂内侧的擦伤都已结痂,像挂了一层殷红的涂料。
他听到少年轻声说,“我只你一个玩伴,如果你也是假的,那我还有什么呢?”
什么都有的人,却偏偏说自己什么都没有。
身居高位的父亲,重视疼爱他的兄长,忠心耿耿的奴仆,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有钱,单这一点,便胜过世间千千万,叫秦国太子也垂涎。
小疯子睡着后陈婴才回来,秦栘同他来到水池边的凉亭下,知道对方一定已经替他找到了答案。
章平父子的恩怨他曾私底下问过庞甲,但一向欺软怕硬的恶仆提起此事,嘴却像上了发条一般,什么也不肯说。
陈婴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言,简短地说了一个离奇的误会,秦栘听完才知晓,原来章平小疯子才是那只困在梦里的蝴蝶。
“所以,是章平弄错了,章夫人并没有死?”
“不错,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少。”
“能否找到夫人的下落?”
陈婴沉默一瞬,“若卫君允准,能调动更多人手,或可一试。”
秦栘讪讪,还要去找小boss啊,他不敢。
“我知道了,我想想吧。”他说着又问,“对了,夫人离家这么多年,章府的人就没有去找过吗?”
“长子章邯这些年倒是一直在借游学之名外出寻找,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结果。”
秦栘心有戚戚,不久前的一天,小疯子噩梦醒来,突然大喊大叫赶走庞甲,悄悄对他说,章午是杀人凶手,让他回宫告知秦王,一定要将凶手送进廷尉府治罪。
他听了大吃一惊,这才隐隐感觉到,两父子的恩怨绝不是寻常人家严父逆子那般简单,所以遣了陈婴前去调查。
据陈婴所说,章午与妻子婚后并不和睦,妻子认为他另有所爱,他则疑心妻子与奴仆有染,二人争吵不断。
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两人不知何故在院中又发生口角,章午失手将妻子推进池塘,那一幕恰被年幼的章平看在眼中。
章夫人虽被救起,但心灰意冷,连夜离家,从此再没回来。
章午以为此事不甚体面,便对外宣传夫人病故。
“这既然也不是什么秘密,难道就没有人向他解释吗?”
“人人向他解释,可他谁也不听,非说章午害死夫人,幼时还好,只在家里说,长大些了以后,竟还跑去外边胡说。”
“所以便将他当疯子关起来?”
陈婴没说话,至少就这件事上看,章家仲郎的确是个疯的,宁执着于童年的片段记忆,也不肯相信事实,以至于将父兄视若仇敌。
秦栘望着眼前黑漆漆的池塘,突然觉得毛骨悚然。章平出神时,总盯着这一池死水,他原先不知是为什么,但当他试着用对方的眼睛去注视面前的池水,这才恍然大悟,小疯子望见的并不是水,而是他以为的仍羁留在水中的人。
亭外不知不觉下起了雨,雨点“啪啪”砸在水面厚实的浮藻上,他回头吩咐陈婴,“这几日辛苦了,太晚了,不回了,找间屋子去歇息吧,正巧也下雨了。”
“是,属下与姜圉换班休息。”
秦栘回到寝室,外间庞甲鼾声如雷,他脚步顿了一下,明智地决定去里间和章平挤一挤。
就在秦太子如脱缰野马奔向快乐星球,白天不练武,晚上不读书,想上谁家上谁家,想在哪儿睡在哪儿睡时,章台宫中,秦王收到了自雍城送来的消息,太后月前染了风寒,一直未愈,近来病症又加重了。
君王烦闷地在宫室中走了半夜,忽然叫出殿中职守的近卫,“扶苏带回来的那个齐人,茅……茅什么?”
管硕轻声答复,“茅焦。”
“现在,就把他带来。”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