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奇才
作品:《穿回大秦》 茅焦在那栋大屋里每天都能听到有马车进来,马车出去。
每当车马进来的时候,黑牛都会跳起来惊呼,又抓人回来了!
车马出去的时候,车夫便捧着脸在旁伤心落泪,哀叹又有人被带去处刑了。
茅焦已不记得两人在屋里蹲了多长时间,除了出不去,旁得倒也还好,起码饭食不错,花样也多。
临行前医官先生叫家中童儿给他的肉饼,供饭时偶尔能吃到一模一样的,还有肉酱面,羊汤泡馍,炙肉疙瘩汤,许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而且每天还有人定时来更换溺具,清扫除尘,补充清水。
他原想问问那人这是何处,但回回打扫的进来时,门前都站着一个黑衣卫士,十分怕人,不单他跟黑牛怕,打扫的人瞧那模样更怕,战战兢兢头都莫敢抬,更勿提与他们搭话了。
还要被关在此处多久呢?他带着与前一天晚上同样的疑问,挨着墙根,不知不觉入了梦乡,门前的卫士凶是凶,但人不恶,还给他和黑牛找来了被褥,墙那头黑牛已开始打鼾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临淄,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蔚蓝的大海,他掬一捧海水,微热的咸水在手中眨眼就变成了一捧洁白的晶盐,于是他又掬一捧,水在掌心里又变成了盐,就这样一捧一捧,捧出一片硕大的盐场,他越捧越起劲儿,可就在这时,官差突然围上来把他抓住了,说他擅制私盐,资取敌国。
他拼命辩解,一再申诉,可无人理会,齐国要治他的大罪,他一路奔,一路逃,穿过崇山峻岭,望见了一座雄关。
关外停着一匹漂亮的大红马,马儿开口竟作人言,说要带他去见秦王。
他吓了一跳,骏马旋即掉头狂奔而去。
他跟在后头,眨眼就追不上了,气喘吁吁奔过关隘,却惊见眼前万乘排开,千军万马,金戈锃亮,杀气吞天。
人前威武华丽的驷马王车上,秦君嗔目而视,“贼人猖狂,敢盗寡人战马!”
“杀!”
“杀!”
“杀!”
旌旗漫卷,遮天蔽日,黑衣甲士,吼声震裂山川。
他试图辩解,“我……我不曾盗马!”但他的声音转瞬便被吼声吞没了,秦王不曾听见。
他想走近些,好叫秦君能听到他的解释,可步子还未迈开,却在此时,威严的军阵中倏忽万箭齐发,箭簇寒光凛凛顷刻铺天盖地。
他惊出一身冷汗,陡然睁开双眼,面前黑衣少年居高临下,剑鞘正顶在他胸口上,与梦里中箭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一眼认出对方,身上猛打了个寒战,被抓进来以后,还是头一回见到当日抓捕他们的人。
“起来,衣裳穿好了。”
“唉,唉!”他不假思索,赶忙爬起来,将外衣穿上。
少年转身,“跟我走吧。”
“去……去何处啊?”茅焦心中忐忑。
卫无疾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去了你便知晓。”
黑牛被响动吵醒,睁眼竟见黑衣卫士要带走先生,一想起这几日外间车马频繁,处刑之人甚多,他当即惊恐万状地爬起来,“先生无罪!不可带走先生!”
黑牛大呼一声,想也不想便扑上去阻拦,可惜未能到得跟前,已给两个武艺高强的黑衣卫士挟住膀子按倒在地。
车夫大哭,“先生无罪!不可处刑!”
茅焦心里也害怕,更怕黑牛反抗挨打,连忙出声安慰他,“黑牛,无……无碍,我去去就回,并……并非处刑,是大人要听我申辩了。”
车夫梗着脖子伏在地上,艰难地仰着头,“苦啊!我等不曾犯法,竟陷牢狱之灾!未闻官署有深夜问案者也!”
“聒噪。”卫无疾皱着眉头吐出两个字,左右立刻堵住车夫哭号的嘴。
他大步走出中车府空置的库房,将二人放在此处,便是为了应付君上随时召见,只盼此人真有大才,莫负君恩。
夜色浓重,茅焦跟着领路的少年,顶着身后众秦卫的冷眼,在曲曲折折的复道回廊之间穿行,周遭时明时暗,偶能望见屋宇台阁,偶又见林影参差,竟不知身在何处。
他满头大汗,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宏伟的宫殿,殿外甲士威武庄严,殿内灯火彻亮,明如白昼。
茅焦心中震撼,脚下迟疑,“这……这这……”
走在前头的少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将头往怀中一埋,当即闭上嘴,不敢再发一声,老老实实被卫士拥上殿前石阶,脚步踉跄地迈进了那间大殿。
殿中明亮的灯光不期然晃了一下眼,他在正前方望见一张宽敞的大案,他心中一喜,莫非真是秦国官长要听他申辩了?若能解释清楚,恳请官署查证,他与黑牛是不是便能脱困了!
他强行稳住心神,目光拘谨地停留在长案一角,恭恭敬敬朝书案后的官长揖礼参拜,“小人见过……见过……”他顿了顿,自知失礼,急忙拜了又拜,“未知大人如何称呼。”
耳边先传来的是一声轻轻的笑,好像他方才的话颇有些不妥当。
他不明所以地望过去,还未在交错的灯影中看清那人的长相,只听方才那笑声的主人沉声说道,“吾乃秦王。”
茅焦猛地抬起头,青年英俊却严厉的相貌与不久前梦中面目模糊的秦君霎时合二为一,他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空旷的宫室倏忽化为雄壮的函谷,耳畔喊杀声瞬间击穿头颅,四方八方森森箭芒直逼眼目,他避无可避,绝望地连退三步,口中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呼吸阻滞,两眼一黑,便直直倒了下去。
秦王不知何故,自书案后猝然惊起,大步走上前去,“何事发生!”
卫无疾立时上前查看,他矮下身,小心探过男人的呼吸脉搏,回头语气复杂地奏禀君王,“君上,此人受惊昏过去了。”
君王一头雾水,一时竟觉无言以应,“寡人方才可对他做了什么吗?”
卫无疾深思熟虑,“似是……不曾。”
秦王焦躁地在殿中来回走了两趟,难得自省,“不曾何来受惊?”
“许是此人摄于君上的威仪……”
“荒唐!寡人是洪水猛兽不成!”君王气极反笑,“这就是太子向寡人举荐的奇才?”
他说着忍不住又看了眼昏厥在地的人,愤懑不已,“可真是个奇才呀!”
卫无疾不知君上口中的“奇才”是盗马出奔的太子,还是地上这个在君前吓晕过去的男人,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秦王扶着额头,原地唏嘘半晌,心累地长叹一口气,“试试弄醒他。”说罢,径直走回座上。
卫无疾依命动手理顺男人的气脉,强行将人唤醒。
茅焦迷茫地睁开双眼,此处并非关隘,也不见秦军阵仗,屈膝蹲在身旁的是抓他回来的黑衣少年,“我这是……怎么了?”
卫无疾面无表情地提醒他,“面君之际,安敢失仪。”
他陡然想起方才那句“吾乃秦王”,不觉心头一震,立时清醒过来,慌忙爬起再向君王礼拜,“茅焦拜见秦王!”
君王摆手,卫无疾依命退下。
“你是否有话要对寡人说?”
秦王已经做好被说服的准备了,纵使此人没有什么辩才,他也打定主意全力配合,直当叫他讨个便宜。
魏国那边还有琐事未完,顿弱归来只怕还要些时候,他也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既然决心要做,赶早不赶晚,更何况,太子还辛辛苦苦给他觅了个现成的“人才”。
茅焦精神抖擞,感叹秦律果然公正,秦王也是明君,竟肯亲自听他申辩,“君上明鉴,茅焦不曾盗马!”
秦王猛然坐直了身子,“就这?”
男人反应过来,忙接着道,“黑牛亦不曾盗马!”
秦王额上拧起的青筋噔噔跳了两下,“还有吗?”
“哦哦……小郎君虽不知可曾盗马,但念在娃娃年幼无知,还望君上网开一面。”
君王沉着脸,忍无可忍开口提醒他,“你不是为太后谏寡人而来么?”
男人愣了一愣,恍然大悟,知晓秦君误会了,他自己或也误会了,原来面会秦君实属巧合,今次错失,恐怕终其一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毕竟还牵连黑牛与小郎君,他本该先将盗马一事解释清楚,但电光石火之间,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君上,小人自齐国来,海水具咸质,在海边,地势高者,我们称之为潮墩,地势低者,我们称之为草荡。”
“潮墩也好,草荡也好,俱能出盐,然关中无此利,不得煮海取咸,先民常以崖盐为食。”
“秦取魏国河东郡,坐拥河东盐池,复取巴蜀,得井盐之利,其后秦亦富强,乃至称雄于七国。”
“古法制盐,以晾晒为主,煎煮为辅。然晾晒取盐,出盐慢,产量低,煎煮制盐,颇费柴草。”
“臣常想,秦人擅耕种,若能借地种盐,不失为良法。”
君王紧拧的眉头缓缓舒开,而后下意识地又拧紧了,听了一通胡言乱语,满脑子莫名其妙,但他侧倚在书案后的身躯不知不觉挪正了,脸上的不耐也悄悄隐去,终于正眼看向了面前其貌不扬的人。
中车府本是个清静处,库房内都是车舆,干活也都听话乖巧,但黑牛哭得实在太大声,终于招来了不堪其扰的车府丞。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啊?”
车府丞烦闷来到库房门口,望着外间职守的黑衣锐士,“这小子也忒能吵吵了。”
守卫想起夜中被卫君带走的人,“搅扰车府丞,想来此人也待不了两天了。”
“竟是何人呐?”
“一个车夫。”
车府丞协同府令掌管车舆,训练车士,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我能瞧瞧吗?”
守卫面露难色,“这……”
车府丞也不为难他,“若是不便就算了。”
守卫也早给里头的人吵得受不了,上官也未曾交代不许外人见他,忙道,“大人言重了,您去便是。”
黑牛以为茅焦被人拉去处刑,悲愤不能自己,若他们果然触法,伏罪也无怨言,可他与先生分明不曾盗马,官署岂能就这般将人拉去处刑。
外间天刚蒙蒙亮,未经世事的车夫独自一人正哭得凶,时不时还要对着门窗大喊一声冤枉。
门“吱呀”一声,再次被人从外打开了,他当是茅焦归来,激动地冲上前去,不意竟与来人撞个满怀。
车府丞原也是力士,冷不防被人一头攘来,险些栽了根头,“嘿哟——你这小子好大蛮劲儿啊!”
黑牛一望不是茅焦,担忧更甚,“你们……你们究竟将先生带到何处去了,他真的不曾盗马!”
车府丞当然知晓何人盗马,少君现在还在宫外玩儿,想是当真将君上气得不轻,但君上此举确也不甚妥当,哪有叫少君去臣子家中饲马的道理。
索性眼下无事可做,他笑问年轻的车夫,“他不曾盗马,难道马是你盗的吗?此马非比寻常,盗之要被拉去凌迟,总有一人要伏罪。”
黑牛心下大恫,“凌……凌迟,茅先生难道被拉去凌迟了吗?”
“现在还不曾,只是去问话,自然是谁认罪,就处置谁。”
“可真的不是我与先生所为呀!”
“若查不出盗马之人,那你二人便都要被处刑。”
黑牛吓坏了,他眼神惊恐,满脸是泪,说出的话却叫面前的官长大吃一惊,“是……是我盗马!马……马……马是我盗的!”
车府丞沉下脸,“你不要胡说,盗马之人要如何处置,你方才没听清楚吗?”
“是我盗马!是我盗马!与旁人无关!先生是好人,不该有此劫难,小郎君还是娃娃,岂堪刑罚?是黑牛盗马!是我盗得马!”
外间的守卫纳了闷,原以为大人进去能劝劝此人,怎哭得更凶了?
车府丞图一乐,没想到车夫人如其名,憨蠢似牛,当真好骗,假话说了三两句,解释真话却花了他大半个时辰。
临走车夫还抓住他一遍遍问,“茅先生当真去见君上了吗?我们不会被处刑吗?君上已查明何人盗马吗?”
车府丞头大不已,怕了这小子,着急忙慌要走,恰逢门前车士列队经过,已到了上职的时辰了。
车夫惊奇地望着门外雄壮威武的甲士,“他们……是何人哪?”
车府丞微微一笑,“他们也是车夫。”
“也是车夫?世间哪有这样的车夫!”黑牛脸上带着困惑,他不相信。
“怎么没有?他们哪,可是秦王的车夫,是给君上驾车的人。”
黑牛一张脸突然变得通红,“那那那……我我……我也可以给君上驾车吗?”
车府丞回头睨了他一眼,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
青年连连点头,“我驾车很厉害的,我从小就跟我阿翁驾车,什么车都能赶得走!”
“哈哈哈!”车府丞一边大笑,一边摇头,“你呀,想都不用想,下辈子也轮不到你。”
“为何?”
车府丞笑望着他,“多大了?”
“明年就十八了。”
车府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摇头,“傻小子,一名合格的车士,那是万万里挑一,不是你想当就能当上的。”
黑牛急切地抓着对方的衣袖不肯放手,“那要怎样才能当上呢?”
车府丞本不想跟他多说了,想想说了叫他死心也好,“好,我同你讲,首先要步伐矫健,速度能与奔马相逐,再要身手灵活,车技精湛,能上下驰车,驾车前后左右周旋,再要身强力壮,可随车掌控旌旗,还要武艺高强,至少能引八石强弩,在车马奔驰之中左右开弓,护主杀敌,能被选进中车府的,整个秦国也不到八百人。”
黑牛立在门前,两眼怔怔望着对方出门走远了,他原以为车夫就是和阿翁一样,早上去租了主人家的的车和马,白日外出拉客,拉完回来归还车马,缴了各种费用,好的时候自己再余下几个钱,今天这样,明天这样,后天也这样,直到再也拉不住马,赶不动车的那一天。
年轻的车夫站在清晨的第一缕的微光下热泪盈眶,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车夫,他们如此威武雄壮,如此拔类超群,本领如此高强,是那么的荣耀。
阿翁没跟他讲过,车夫与车夫也是不一样的,他也好想成为这样的车夫,御最强的马,驾最精良的车,替他最敬爱的王持缰执辔,履遍山川。
守卫松了一口气,伸手带上门,里头的人总算不嚎了,但带上门的一瞬间,他却分明望见那傻子眼神悲恸,泪流不止,竟好似比方才更伤心了。
魏缭下朝归来,正在国尉府蹭早饭的秦太子,听完对方所说,忽然放下手里的馍馍,“啥?”
“一个叫茅焦的齐人,冒死夜谏君上,君上已答应接回太后。”
“茅焦?夜谏秦王接回太后?”
“是啊,君上盛赞此人亢直之士,敢谏之臣,已当廷封他为太傅,决定择日便往雍城迎回太后。”
茅焦不是科学家吗?秦太子挠头,这频道怎么还乱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