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给惯的

作品:《穿回大秦

    “家主回来了!”


    守在门前的童仆远远望见乘夜归来的人,忙欣喜地奔上去,将一走半年的主人迎进家门。


    魏缭特来慰问友人,不想竟扑了个空,在府上一等半日,着实等得辛苦。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国尉摆着一张臭脸从堂屋里走出来,一肚子怨气,“嚯,可真是久别重逢,我还道秦王要留你过夜呢!”


    李斯把着对方的手臂,重又将人请进屋内,连声告罪,“令国尉久候,是我的不是。”


    魏缭想起秦君就来气,自己不眠不休,还要把臣子也一块累死,“可不是久候了?我申时过来,你戌时才归,秦王也不像嘴叭叭的人哪,是有多少话要跟你说呀!”


    李斯哭笑不得,亲自将人扶上坐席,“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稍后多饮几杯,向国尉赔罪。”


    国尉绷着脸,“我要是你,我今晚就卷铺盖走人,好端端的叫你去监管河渠,修都已经修完了,有什么好管的?再说,你懂水利么!郑国用得上你么?”


    李斯偏袒秦王,习惯性替君主开脱,“入夏以来,滴雨未下,今年怕要闹旱,河渠早日通水,也是防备旱情。”


    魏缭恨铁不成钢,“都是你给惯的,凭你的才能,去哪国不能存身,偏叫秦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国尉快莫要抬举我,李斯哪有什么才能,令国尉久候,我自罚三杯。”他说着,忙唤童仆置酒,说到做到,连饮三杯。


    魏缭瞧着好友一去半年,真脱了层皮,对秦王奴役臣子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他忽然觉得还是应该早早跑路才对。


    李斯人在渠上,却还操心着临走前秦赵之间的战事,“听说君上召回了王翦等几位将军,战事进展得如何?”


    “王翦带兵有什么可操心的,取了赵国十余城吧,不过赵王迁已下令在柏人筑城,防备秦军,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再有什么战果。”


    “老将军可还在咸阳?”


    “你回来得不巧,几日前刚走,除了王贲,杨端和,桓齮,羌瘣也跟着一道去了。”


    “国中大将竟一下子派去这么多。”


    魏缭这个国尉说来也愁闷,“取了赵国的城池,不单要对付要赵国,还要防备戎狄南下袭扰,简直自找麻烦。”


    李斯沉吟,“麻烦也是要取的。”


    “你跟秦王可真是一条心。”


    “国尉又说笑了,不同君王一条心,难道还要做贰臣?”


    魏缭之所以耐着性子等,不独想为友人接风,还因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秦王叔侄近来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秦君这个时候召回李斯,用意难说。


    他悄摸摸打听,“君上同你说什么了?”


    李斯愣了愣,“也没说什么。”


    魏缭慎重地提醒他,“你呀,最好莫要掺和秦王的家事。”


    “国尉何出此言?”


    “你在渠上应也听说了,近来君上与相邦因伐楚一事,龃龉不断,国中若无太子,我便也不同你说这种话,但卫鞅前车之鉴,该当警醒啊。”


    李斯失笑,“是谁前些日子还在信中同我说,少君聪慧练达,又明事理。”


    魏缭收起玩笑之心,“一桩是一桩,娃是个好娃,倒也不知秦王是怎么想的,既已立了太子,却又这般打压外戚,长此以往,国中怕要生乱哪。”


    李斯不知对方所想同自己是否一样,虚心求教,“如何生乱?”


    魏缭有一下没一下掂着手中的陶杯,“秦王迟迟不立太子,好不容易储君方定,现如今又急着对外戚出手,连我这个外臣都忍不住猜想,君上册立太子是否只是权宜之计。”


    “可此番伙同辛梧蒙蔽君上,确是相邦有过在先。”


    国尉听了大笑,“合着秦王留你整晚,竟是听他告状诉苦去了!君不知相邦还一肚子委屈,他这位楚公子才刚当上秦相,秦王就出兵伐楚,难道不是在故意打他的脸?”


    李斯张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他连君王的面也不曾见得,更莫提要论说这其中孰是孰非。


    魏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心里有数便是,说来说去,他们是一家人,吵吵归吵吵,指不定哪天就又好了,多为自己考虑,莫到头来好事做了,还里外不是人。”


    李斯点头应着,“多谢国尉提点。”


    “什么提点不提点,要不是你一个劲儿留我,我才不会留在这里。”


    国尉究竟为何改变主意,李斯心中也有疑问,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他岂能不承这份情,“斯好大的面子,为国尉的厚爱,再饮一杯?”


    “哈哈哈,好,再饮一杯!”久别重逢,魏缭心里高兴,嘴上还想讨个便宜,“你一去半年,害我连个一同吃酒的人都没有。”


    “国尉唬我,我可是在渠上都听说了,国尉与内史,佳话呀!”


    魏缭想起彬彬有礼,废话连篇,还一股子轴劲儿的内史,心情复杂,“嗨,内史啊,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李斯了解景腾的为人,不吝称赞,“内史文武双全,是难得的能吏。”


    “能吏是能吏,就是……”国尉摇手抱怨,“太轴了,太轴了!”


    李斯再敬一盏,“若近来不远行,定当常陪国尉吃酒。”


    “哈哈,这可是你说的!”魏缭想起出门时听街头巷尾,家家盛传之事,“对了,听说找到了隋侯珠?”


    李斯听对方提及他此次带回来的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本在附近修渠,县尉捕得一盗,搜获宝珠,县中诸吏员见此物奇美,猜测或为当年宫中遗失的隋侯之珠,托我带回咸阳。”


    魏缭好奇天下至宝,“可许我一看?”


    李斯摊手,“这等宝物,我哪敢带捎带,路上重兵守卫已走得我提心吊胆,一进城便赶忙送去相府,请相邦择日送进宫去,由高太后鉴看。”


    魏缭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罢了,没得眼福了。”


    李斯倒是亲眼见了,“宝珠虽美,可也只是颗珠子罢了。”


    “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天下至宝。宝物来归,果然天命属秦乎!”


    “连国尉都这般说,想必来日可期啊。”


    魏缭默然良久,“须知,天命也是依势而变的。”


    李斯自来不信什么天命,一如既往坦然,“我等为人臣子,不就是为了给君上造势么?”


    魏缭望着好友,不由自主长叹一声,活该秦王劳碌他,生来就是个劳碌命。


    月上中天,夏夜里星河很美。


    秦栘抱着不肯睡觉的大白鹅,跟老侍丞一起坐在偏殿外的石阶上,聊起晚间的事情,“等了快两个时辰,见也不见,又叫人回去了,阿翁他没事吧?”


    老侍丞摇手,说得轻松,“嗨呀,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要闹闹脾气,不碍事。”


    秦栘能接受每月有几天内分泌失调,但自己失调也不能卯着劲儿祸害别人哪,“使君就由着他?”


    魏乙想想也觉好笑,“不然还能怎样?”


    秦栘满脸不可思议,一边尽心尽力给大鹅顺毛,一边摇头感慨,“李斯脾气也太好了,换了国尉,保证宫门都能一脚踹塌了,踹完肯定连夜离开秦国,还得叫全天下都知道秦王的恶行。”


    “可莫敢胡说,君上应是忙着其他事情,顾不得接见使君。”


    秦栘心说,他才不信,魏乙肯定也不信,李斯恐怕就更不信了,就连爸爸自己估计也是不信的。


    大鹅扭头轻啄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撸对地方,忙把手从翅膀上拿开,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它的颈子和后背。


    自从那晚和菜花蛇大战过后,也许是担心再有蛇进来,也许是为了堂而皇之霸占他的床,鹅现在每天晚上都跟他一起睡。


    秦栘也习惯了枕边有只大白鹅,只要不半夜起来揍他,他对床伴没有其他要求。


    他心里很清楚,秦王和相邦的争端并非是针对他,便宜爹也明确传达过自己的意思,但于他而言,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与日俱增。


    宫城内外流传着很多说法,有人说,秦王册立太子,是受到相邦的胁迫,并非君上本意。


    有人说,君上匆忙立长子为储君,只是为了安抚外戚,等待时机整饬朝堂。


    还有人说,国中易储是早晚的事,一只被剪除羽翼的鹰是怎么也飞不起来的,更何况还只是一只雏鸟。


    他虽不至于真被这些流言所扰,但上次在回城路上遭遇伏击一事尚无结果,藏在暗处的那个人一定也在时刻关注着朝中的动向。


    秦栘有预感,他或许很快就要再次现身了。


    “能光照十里,有鹅蛋那么大!”


    “听说摸一下就能延年益寿,百病不生。”


    “真有这么神哪?”


    “那是当然了,要不怎么说是天下至宝呢!”


    殿内干完了活儿的侍人闲着无聊,低声说着悄悄话,许是窗子没关紧,许是夜晚太安静,一字一句都听得清。


    秦栘疑惑地问老侍丞,“在说什么呢,这么神?”


    魏乙应声说,“是隋侯珠,使君自泾水河渠得了一枚宝珠,据说很像是隋侯珠,带回来叫老太后验看。”


    “隋侯珠?”


    “哈哈,少君还不知啊,和氏之璧,隋侯之珠,那可是好宝贝。”


    和氏璧秦栘知道,完璧归赵的故事,小学就学了的。


    他想起“完璧归赵”之后的另外一个典故,忽然兴起地拉住老侍丞,“魏乙,魏乙,昭王果为赵王击缶吗?”


    魏乙大惊,“少君自哪里听来的?先王岂能给赵王击缶?”


    秦栘噎了一下,“不是说,当年昭王与赵惠文王会于渑池,赵惠文王为昭王鼓瑟,昭王为赵王击缶?”


    老侍丞一听这话,神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支吾半晌,“少君说得是这个呀,若说这也算,那便是吧。”


    “魏乙可晓得当年的事吗?”


    老侍丞感叹,“算算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我也还只是个小子,秦赵会在渑池,我当时在秦宫,没有亲见,也是听旁人说的。”


    秦栘挽着老侍丞的胳膊,在夏天的晚上,想听一个四十年前的故事,“那您也跟我说说吧!”


    老侍丞犯了难,“倒也没甚么好说的,秦强而赵弱,赵国连年失城,月月失地,先是丢了蔺和祁两地,后又失了石城,跟着武安君又率军攻下赵国光狼城,杀了赵军三万余人,但那时秦国要集中兵力伐楚,无法分兵对付赵国,昭王便约赵王会于渑池,以求两国修好。”


    他说着也觉得好笑,“赵王是个胆小鬼,起初怎么也不肯来,好不容易来了,还怕自己回不去,临走连太子即位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秦栘追问,“那怎么又扯到鼓瑟与击缶上了呢?”


    老侍丞笑叹,“赵王长于音律,擅鼓瑟,也爱鼓瑟,颇以为豪,世人皆知,两位君王议完了国事,先王随口一提,说想见识见识,赵王当即奏了一曲,先王以为妙音,盛赞赵王技艺高超,二人把臂同游,几乎要引为知音,谁知赵王随行的臣子没事找事,非说先王辱了赵王。”


    “可是蔺相如?”


    “好像是这么个人吧,据说难缠得很,无论如何也不依,还讲了一堆大道理,闹得两位君王都十分没面子,先王此次前来,原本就是为了与赵国修好,应是如他所愿,击了缶吧。”


    “原来是这样,那之前也是蔺相如把和氏璧偷偷送回赵国的?秦赵之间到底是谁先毁约的?”


    老侍丞没想到小娃子对陈年往事如此感兴趣,此事当年就发生在章台宫,他还真知道,“也谈不上谁先毁约,传闻和氏璧乃天下至宝,宝物谁不想要,先王听说,便向赵国送去国书,提出以城池交换。”


    “十五座?”


    “哈哈!”老侍丞听得大笑,君上考问正儿八经的国史,时常听太子说错挨骂,倒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记得门儿清,“不错,是十五座。”


    秦栘巴巴想知道,“为何最后没换成呢?”


    魏乙摇头,“未曾见得时,听它如何神奇,免不了心向往之。待真真瞧见了,或许也就不那么稀罕了。先王从赵使手中接过玉璧,美则美矣,可看来看去,终究只是一块石头,甚至只是楚国那块和璞的边角料,但那十五座城池却实打实是秦人一座一座拼了命拿下来的,用城池和土地去换一块无用的石头,先王又不傻。”


    “所以先王见了实物,就不再想要了?”


    “不错,只奈何话已经说出去了,一国之君岂能反悔呀。”


    秦栘不解,“那为何是赵使自己把和氏璧偷送回去的?”


    魏乙那时还年轻,到而今每每想起,依然佩服先王的智慧,“自己不能反悔就让对方反悔嘛,先王知道这买卖不成了,便伙同朝臣和宫人做了一出戏,日日召唤群臣与后妃赏玩美玉,却绝口不提城池之事,还想方设法叫赵使相信,秦王只是想霸占宝物,不想履约交付城池。否则赵人岂能那般轻易带着宝物离开秦国,大秦锐士都干什么去了?”


    秦栘脸上神色百变,竟是这样的吗?


    老侍丞瞧瞧他怀里已睡着的白鹅,语重心长地说,“历代先王都是务实的秦君,少君以后也要记住,宝物再好,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分得清孰轻孰重啊。”


    “魏乙,我记住啦,国人最重,山河次之。”


    老侍丞愣住,他虽已服侍了四位秦君,可这些东西他其实丝毫也不懂,只是不知为何,听到那句“国人最重”,竟莫名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尽管他觉得这话好极了,但依然害怕自己没有见识,误导了太子,思来想去又仔细交代,“大事要事,孰轻孰重,少君还是要听君上的。”


    秦栘只管点头,忽然意识到扯远了,又扒着老侍丞,“那隋侯珠呢?此珠是何宝物,能与和氏璧其名,魏乙见过吗?”


    “这我可没见过,不过呀,隋侯珠是华阳太后当年的陪嫁。”


    秦栘大吃一惊,不小心捏醒了大鹅,鹅不满地扬起脖子啄了他一下,他连忙摸摸白鹅圆溜溜的脑袋,安抚受惊的灵禽。


    “曾祖母的陪嫁,如此珍贵,怎会遗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安君还很小,不知受何人的撺掇,非要看太后的宝珠,长安君受文王宠爱,太后不好驳了先王的面子,只得拿出宝珠,不想长安君不知宝物珍贵,竟带出宫去弹雀,自此遗失,再也没能找回来。”


    秦栘心下叹息,成蛟果然备受宠爱,“那君父可曾见过吗?”


    “应是不曾见过,隋侯珠乃楚国国宝,太后是不轻易示人的。”


    秦太子咋舌,老太后也是疏忽大意,不轻易示人还拿给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当弹子玩。


    他又问魏乙,“此珠有何神奇之处,难不成真像内侍所传,光照十里,摸一下延年益寿?”


    “老奴也无以得见,但愿使君带回来的这颗真是隋侯珠。”


    “不是已经拿回来了,叔公没送去华阳宫吗?”


    “哈哈,少君勿要心急,楚人侍宝如侍神,太后命昌平君斋戒三日,沐浴分享,去了浊气后,再带宝珠进宫。”


    秦栘掐着郎官换岗的时辰,“不早啦,魏乙回去歇息吧,同我说了好久的话,真是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老奴高兴还来不及,除了少君,可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呢,少君回寝殿也要早些歇息,瞧,鹅都睡着了。”


    “知道了,我回去了,魏乙。”


    秦栘抱着大鹅走开,如果他没记错,公孙赤应是今夜子时这班岗,另外他还记得,公孙赤好像有过目不忘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