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鼠仓鼠

作品:《穿回大秦

    天色渐渐暗下来,章府后园中,主人俯下身,小心翼翼托着一条鲜嫩的绿枝,轻轻摘掉蛰在叶底的爬虫。


    “你是说,仲郎近日交往了一位公侯子弟?”


    章适点头,“仆瞧着像。”


    章午放下掌中的枝条,直起身子,疑惑地转向身后的仆人,“瞧着像?”


    章适面带迟疑,“仲郎说是周家作坊的学徒,可仆遣人去问,周家近来不曾有新招的学徒,瞧着不像寻常人家的娃娃。”


    他说罢,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掏出包着糕点的手巾,“家主,这是仲郎赏给我的,市面上好似不曾见过。”


    章午望见手巾里精致的吃食,这东西他倒是认得,起先是庖庄家里的小子做出来的,宫里的夫人们十分喜欢,东厨的庖夫便都学了去,内眷出入宫中,蒙受恩赏,也常拿了带回府中去。


    “应是夏医令,或者王夫人母子又去探望仲郎了。”


    章适听家主这般说,也不再穷究,夏医令确实常常过来,王夫人母子来倒也来,但每次来仲郎都没有好脸,庞甲那蠢仆也总是凶神恶煞吓唬他们,王夫人母子最近已不大亲自过来了,倒是常着家仆送东西来。


    章午想起孩儿,脸上现出愁容,“他还是不许你们在旁照应?”


    家仆一听这话,委屈极了,“可不是么,见了面就只会叫我滚,不滚便发脾气,家主,这可如何是好。”


    章午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且依他吧,莫惹他恼火,能安安生生养伤,别的我也不求了。”


    家仆不放心,“可万一他再像从前那般,疯疯癫癫与人胡言乱语,家主在朝为官,岂不叫人说三道四?”


    章午摆手,“既是胡言乱语,明理之人,不肯信的,你去吧。”


    仆人闻言,也没奈何,不再说了,“是,家主。”


    他说罢,正要依言退下,又听家主出声唤他,“少荣出门多久了?”


    “差不多有一月了。”


    “这么说,应是已到齐国境内了。”


    “少荣一心向学,不是游山玩水的性子,此刻想必已到了临淄了。”


    “好了,我知晓了。”


    章适见家主已没有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他在章府多年,知晓家主不易,夫人在时,日日闹得家里不得安宁,临走还教唆仲郎仇恨生父,少荣虽是个懂事的,可父子二人性情如出一辙,平日里少言寡语,府中事一概不问,待长大些又动不动外出远游,家里总是冷冷清清。


    章适总觉得,家主还年轻,又身居高位,理应再娶。只是夫人一走了之,既不是当真不在人世,两人也并未正式合离,家主不知是念着旧情,还是有所顾虑,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也是可怜哪。


    晚风吹散鱼鳞一般细碎的云朵,天空中浮起颗颗晚星。


    秦栘回到章台宫,与往常一般穿过园庭,转过连廊,正要先回寝殿洗把脸,换身衣裳,却在便宜爹的书房外,远远看见了一个人。


    书房的门关着,那人静静立在门前的空地上,与面前那道门隔着约有十步远。


    天已昏沉沉地黑了下去,秦栘离得远,只能看见一个瘦长的影子,看到影子身上宽大的衣袍在晚风里摇荡。


    “那是何人?”他问身后的内侍。


    “少君,哪里有人呀?”侍人眯缝着两眼,在四处寻找他所说的“何人”。


    秦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怀疑这小子不是近视,就是夜盲。


    “多大了?”


    “少君,小人今年十五了。”


    少年的嗓音脆生生的,人也活泼喜俏,秦栘已不大再关注身旁的侍人,更鲜少再去记住谁的名字,充其量认个熟脸,知晓近期是哪个在宫中轮值。


    “是不是晚上看不清东西?白天也这样吗?”


    “白……白天不……不这样的,少君,就是……晚上太黑了。”


    “找医官看过吗?”


    “啊?小……小人没病呀。”


    秦栘皱着眉,猜测他大概是夜盲,“抽空去找医官看一看,平时吃点猪肝,鸡肝,羊肝,但也别吃太多了,还有葵菜,豆子,有肉多吃点肉。”


    少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声应着,“诺……诺。”


    “君上这个时候还宣见大臣吗,我瞧书房外,有人候着。”


    少年揉揉眼,这时才望见,忙道,“少君,是客卿李斯。”


    秦栘下意识顿住脚,秦王召回李斯,也就是说真的要架空昌平,又或者说要开始着手分割相权了。


    “少君,怎么了?”


    “没什么。”


    他定定神,再度抬头向前方望去,心情颇有些复杂,那就是李斯么?


    他对李斯的印象还停留在沙丘政变中与赵高合谋矫诏的秦相李斯。


    该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只知道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年少时在家乡做过小吏,之后跟随荀子学习帝王之术,西入秦国希望能成就一番事业,却又几经周折,受尽磨难才得到秦王的看重。


    尽管他最终凭借过人的本领与才能,得偿所愿,执掌相印,成为天下宰执,但这期间究竟有多少艰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秦栘粗略算了算,历史上单单是这个客卿,李斯一做便做了二十七年。


    他信步朝前走了一程,借着四面亮起的宫灯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恐怕生了一场大病,瘦得形销骨立,好不吓人,眉弓与颧骨突起,下颌削尖,眼窝深陷,又黑又黄的一张脸要多憔悴有多憔悴。


    但奇怪的是,那双眼睛却分明很亮,奕奕神采比得过天际星辰。


    刨开那些肉眼可见的疲惫与倦容,他发现那个披着一身星光,独立在晚风中等候君王召见的,是个相貌清俊的男人,身上有掩饰不住的锋芒锐气,也有他这个年纪独特的沉静内敛。


    秦栘不能不感到吃惊,他总以为李斯应该像一只老鼠,长得贼眉鼠眼才合适。


    《史记》中记下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李斯在做小吏期间,如厕时看见了一只厕鼠,老鼠躲在茅厕里吃污秽不堪的食物,每有人和狗靠近,就惊恐万状不能自已。


    后来他无意中又去了粮仓,恰巧在粮仓之中也看见了一只老鼠,粮仓里的老鼠住在宽敞的大屋里,吃着堆积如山的粟米,也不会受到人和狗的惊扰。


    他看罢忽有所悟,认为人与鼠并无分别,人一生的命运如何,与所处的环境息息相关。


    正是有了这件事,他才辞去官职,转从荀卿学习帝王之术,立志走到人间最高处。


    所以秦栘的印象中,他就应该像一只老鼠,一生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的粮仓和大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要在皇帝身后与赵高同流合污。


    因为担心扶苏宠信蒙氏,夺走他的相权,夺走辛苦半生得来的粮仓。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这才是世人所知道的李斯啊。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男人循着目光转过身,郑而重之朝他拜了一拜。


    秦栘愣了一下,既已给人看见,不好再悄悄走开,只得举步上前,揖礼拜见,“见过先生。”


    李斯不敢受礼,屈身再拜,“少君。”


    秦栘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对方那双手上,男人的手上遍布伤痕,有擦伤的,有划伤的,有搓伤的,甚至还有冻伤愈合后留下的疮皮,这绝不是一双文吏的手。


    起初听人说秦王派李斯前去修泾水河渠,他原以为只是辅助郑国,做些上下协调的工作,可见着本人才知晓,李斯是真的修渠去了。


    秦栘心情复杂,唯有再拜,“先生……受累了。”


    男人忙上前一步,不肯再受他大礼了,“少君言重了,河渠事关稼穑,李斯身为河渠吏,敢不尽心竭力,况臣下也并没做什么。”


    秦栘望见面前人长眉舒展,笑得慷慨从容,像一株坚韧挺拔的孤松,他心里还在想,怎么就不能长得像只老鼠呢?


    “半载不见,少君长大了。”


    秦栘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李斯,也没听秦王爹说过,已下旨召他回来,所以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未来有可能决定他命运的人。


    “先生一去半年,唔,我是长了不少。”


    “少君已是太子,重任在肩,往后的路还长。”


    “还……还望先生多多指教。”秦栘心说完蛋了,他毫无准备,一定表现得不够聪明。


    李斯笑着点头,他人在河渠上,总还担心着魏缭,怕他拧着性子惹怒君上,更怕他不肯留在秦国,使计要跑,一有空便给他写信。


    惊喜的是,缭已经想通了,还将家眷接来咸阳,国尉在信中每每提起小太子,爱顾之辞溢于言表,真想不到秦君入不了国尉的眼,满殿朝臣入不了国尉的眼,偏一个娃娃得了国尉的青眼。


    秦王长子年纪小,他从前在宫中做郎官时,同小娃也有过几面之缘,他素知魏缭长于看相,这般看重扶苏,少君定有过人之处。


    “君父召见先生吗?怎还不叫先生入内?”秦栘看看天色,着实已晚了。


    “君上事务繁忙,不妨,我候着即是,少君自便,不必管我。”


    “那……扶苏告退了。”


    秦栘揖礼拜退,他仍在努力地将李斯脑补成一只老鼠,尽管他一点也不像,可若不这样想,他便无法为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李斯啊,他别了与他共成帝业的君王,也没能守住他的粮仓,最终被他所拥立的那位少主腰斩弃市,夷灭三族。


    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从人间至高处,跌入尘埃里。


    李斯仰头看了眼天上璀璨的星斗,天未黑他就来了,已等了很久。


    自年初他奉王命协助郑国疏理河渠,已近半年,他到渠上之时,工程大体已经完工,剩的都是些细枝末节,在渠上一待半年,久不闻王召,他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不安。


    从上蔡到兰陵,从兰陵到咸阳,从吕相府上的舍人到章台宫中的郎官,再到长史,到客卿,好不容易熬到君上亲政,原以为总能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不曾想这一离开咸阳,便是半年之久。


    半年之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尽管都与他无关,但是从前无论大事小事,君上总会问问他的意见。


    他竭力说服自己,修渠通水事关重大,郑国也的确需要一位帮手,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李斯做错了什么,君上这才将他外放。


    好在,日前他终于在河渠上等来了咸阳的信使,等来了君上的诏书。


    李斯在外头候了多久,秦王便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坐了多久。


    身旁的青铜座灯随着摇晃夜风在书案上落下忽明忽暗的影子,跪坐在书案后的君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十年前,是李斯在兰池宫中,指点江山,替他构划出图霸天下的蓝图。


    也是李斯说服他蛰伏隐忍,教会他韬光养晦,为他排解忧虑,化解危机,陪伴他度过无数寂寞难耐的时光。


    三年前,更是李斯一道《谏逐客书》,告诉他太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王者不却众庶。


    数十载君臣相佐,只换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令他遍体生寒。


    他最信任的臣子,担忧相位不保,为了一己之私,与宦人合谋易储,逼死他的长子,令他身后受尽耻辱。


    君王掌中的大力几乎将指间那支御笔拗折,嬴政一生究竟何处对不起李斯!


    老侍丞走到书房外,仔细听了又听,还是没有动静。


    他迎向庭中已候了许久的人,来到跟前,“大人已在此站了快两个时辰了,怕是君上还未忙完,不如先到偏殿歇一歇吧。”


    李斯谢过老侍丞,“无碍,您不必担心,我在此等候便是。”


    “您方自渠上归来,想必劳累,又在此久候,我看我还是去提醒君上一声,恐怕他忙忘了。”


    李斯虽觉得不好劳驾老侍丞,但他实在已站得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更要紧的,一别半载,能不想念。


    一晃已经十年了,他总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年少的秦王,真如长铗在鞘,哪怕敛尽锋芒,也藏不住一身凛冽的杀伐之气。


    隔着一扇门,室中君王借着案头灯火,注视着摊放在面前的简册。


    李斯一手篆书,刚柔并济,形神兼备,美不胜收,是他心头挚爱,每有书呈,总叫他爱不释手。


    该杀了他,像处置赵高那样。


    但为何没有这样做,他告诉自己,是李斯还能为他,为秦国做许多许多事情。


    昌平之后,谁能为相,这又是眼前的一大难题,有资历的人没有能耐,有能耐的人没有资历,像从前每一次遇到难题一样,他竟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李斯。


    老侍丞胆子大,悄悄推门而入,“君上,客卿已在外候了许久了,君上莫不是把人给忘了?”


    秦王缓缓抬起头,目光阴郁地望向门前多事的老头子,“叫他回去。”


    老侍丞多嘴又问,“君上,是叫他回府等候召见,还是叫他返回渠上?”


    君王眼底蹿着无名火,脸上杀气腾腾,“你说呢?”


    魏乙心头一突,忙不迭合上门溜了。


    李斯听得回话,殊为不解,“老侍丞可知何故?”


    魏乙想起做好事还被秦君吓得心惊胆战,讪讪说,“瞧着心情不大好,大人您懂得,一月半月,总有几日心情不好。”


    李斯失笑,闻听也不多问了,屈身再拜而去。


    老侍丞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忧愁地叹了一声,总觉得君上今日绝非心情不好那般简单。


    他叹罢扭过脸,太子站在身后,老人家吓一跳,“哎哟哟,不声不响的,要吓坏老奴了。”


    秦栘一面给对方摸背顺气,缓解惊吓,一面望着夜色下已走远的人若有所思,召回李斯明摆着是为了昌平,为何召见却又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