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吃蕉
作品:《穿回大秦》 秦栘常常想,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会怎样。
但他想不出结果,因为假设毫无意义,感同身受更是自欺欺人。
小疯子长得俊俏,五官英气,眉眼含情,是特别招女孩子喜欢的那种俊俏。
秦栘看着他,脑子里总不由自主浮现出他意气风发,跟随兄长在三秦大地东征西讨,驰骋四方的样子。
不等他脑补出章平那副得意的影子,眼前却又出现他丢盔弃甲,垂下头颅,被楚霸王揍得服服帖帖的景象。
一转眼,他成了项羽麾下的大将,秦栘还没想好该如何恼他怨他,竟又看见他跟着新主子还没威风两天,便屡战屡败,被刘邦的汉军打得抱头鼠窜。
好好笑啊,又可怜,又可笑,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可怜可笑的背后都是可悲。
更甚者,他竟不知眼前的章平到底还能不能好起来,哪怕只是拥有一个普通人的未来。
少年靠着身后的凭几,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秦栘走的时候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章平现在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在临走时,用期盼中含着一点担心的语气问他,你还来吧。
就像是知道,他不一定能来。世间身不由己的人,秦王太子是其中之一。
又像是知道,他肯定还会再来,用不了几天,并且一有空就来。他哪敢丢了秦王的脸,故而虽非君子,一诺也值万金。
秦栘每次过来都会在院子里的野花野草间踩出一条小径,但下次再来的时候,进门便又是一片绿色的海。
庞甲曳着魁梧的身子从厨屋里钻出来,正见小太子起身要走,他想起灶上刚备下的许多好菜,不觉一愣,“少君不留啦?”
秦栘望望天色,“稍后还有别的事情,不留了。”
仆人憨厚的脸上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毕恭毕敬低下头,“哦,那少君走好。”
秦栘走到跟前,要笑不笑地望着他,自从知道他是何人,庞甲总这么毕恭毕敬,他真想知道章平是从哪里捡来的仆人,在外抄起拳头,能帮主人为非作歹,回家穿上围裙,还能围着灶台烧锅做饭。
“我走了,照顾好你家小主人。”
庞甲连声应着,“哎,是,是。”
秦栘走到院门前,庞甲忽又叫住他,“少君,请稍待!”
他好奇地顿住脚,回头望见仆人匆匆跑进屋里,不一会儿,出来大步奔到跟前,羞答答捧给他两只草编的小玩意儿,一只蚱蜢,一只蝴蝶。
秦栘不解地望了他一眼,怎么突然赠他这个?
面前高大的仆人憨笑一声,脸上带着一丝窘迫,“送送……送给少君。”
到底一片心意,却之不恭,秦栘欣然领受,他伸手把蝴蝶和蚱蜢接过来,“多谢你,庞甲,编得真好看。”嘴上说着好看,却并未如何细看。
男人躬着身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虽会得不多,但少君喜欢,每天都可以给少君编新的,人已去了,望少君莫要过分悲伤。”
秦栘吃惊地张张口,脸上都是茫然。
庞甲杂乱的双眉在额上不停耸动,“前日回家给仲郎换褥子,听家里人说,宫中有个会编草的侍人死了,少君悲伤不已,连日哭泣。”他紧张地搓着两只大手,一面唏嘘,一试图说些宽慰的话,“庞甲也……也可以给少君编草的,勿……勿要过分悲伤。”
秦栘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是有一点悲伤,一点任何人离开都会有的悲伤,远远谈不上“不已”,也的确哭了一场,但“连日”过分夸张,充其量只是为了达到目的,在太后面前做做样子。
无论谁人捏造的这般说辞,庞甲他听去了,记下了,还专程准备了小礼物来安慰他。
手中那两只轻飘飘的草编的虫子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他这是被人放在心上了。
低头再看掌心里的小玩意,虽不漂亮,但栩栩如生,虽不精致,却异常可爱。
他冲面前人勾勾手,庞甲张大眼睛,疑惑地伸长了脖子。
“再过来点儿。”他示意面前人再靠近些。
仆人虽不明用意,还是听话地把身子放得更低了。
他送出双臂,圈住对方粗壮的脖子,感激地抱了他一下,“谢谢庞甲,你编得好极了,我很喜欢,喜欢你的草编,也喜欢你。”
仆人的身子僵得像块石头,直到少子松开他,跨出门,走远了,他仍然呆呆地躬着身子扎在原地。
亭子下毫无睡意的少年睁开虚垂的眼睑,望着蠢仆又薅了一把草,喜滋滋跑回厨屋。
竖子无心,却偏偏懂得,哪般最动人心。
章适进了院门,还在频频回望,他放下采买的东西,走到凉亭下,果然瞧见小几上有一块甜糕,“仲郎,周家作坊又送糕来了?”
章平冷着脸晲了眼父亲的仆人,“你想吃?”
章适连连摇手,“不敢,不敢,我方才瞧见一个小娃子,可是周坊主家里新来的学徒么?”
章平不耐烦地拧着眉,“没事就滚。”
章适挂着一脸谄媚的笑,仲郎是个疯的,自小便爱与人胡言乱语,自打他伤了以后,王夏两位医令,王贲将军,甚至王翦老将军也不时来探望,家主遣他过来看着仲郎,怕他又犯了疯病,白日做梦信口雌黄,传出去影响家主的名声,可仲郎嫌弃他,总是动不动就撵他走。
“好好好,仲郎莫恼,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说着,扭过身正要走,抬眼望见小几上精致的糕点,垂涎不已,“呀,这是庞甲在哪儿买的呀,我竟不曾见过,能叫我吃一块么,仲郎?”
章平烦不胜烦,“我让你滚,你没听见是么。”
“滚,我拿了就滚,边吃边滚。”章适说着掏出手巾,半点不客气地包走了好几块。
出了门,他交代同行的家仆,“刚才那娃,模样你们都瞧见了?”
“瞧见了。”
“去周家作坊问问,是不是作坊新来的学徒,我瞧着不大像。”
“像不像又如何,你事可真多!”
“我事多?家主交代的事情办不好,家主怪罪下来,再瞧瞧是你事多,还是我事多。”
周家作坊远得很,同行殊不情愿跑这一趟,“是不是又有什么打紧,仲郎正是贪玩的年纪,还不能有个把玩伴了?”
章适冷笑,“这可是你说的,仲郎疯魔起来是啥模样你们不晓得?家主如今位居少府,是九卿之官,他疯起来闹出事情,岂不伤了家主的颜面?”
“仲郎疯与不疯,同那娃子是不是周家学徒有何干连?”
“你可真是个猪脑子,穿得干净,长得体面,你见哪家学徒有这般仪态,若是个学徒也便罢了,可若是哪位君侯家中的公子,大臣府上的郎君,他再来,咱们就得看着点啦,免得仲郎又口无遮拦,疯言疯语。”
“看着点,怎么看着点?你说得好听,你是没被庞甲那憨货揍过。”
“庞甲虽浑,我就不信,他还敢违背家主的命令,你快去。”
同行的仆人听他搬出家主,这才掂着两条腿去了。
章适捻起一块抱在手巾里的点心,刚准备吃一口尝尝,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重新用手巾包好。
秦栘离开章家废宅,照直来了相府,这些日子他来得很勤,每次来还会待上好些时候,相邦深受感动。
只不过芈启跟秦王生气,见了他总是一堆感慨加抱怨。
“叔公真是没白疼你。”昌平摸了一下他的脸,为刚刚听到的话深感欣慰。
秦太子顺着方才的话,义愤填膺接着说,“秦楚世代姻亲,原是一家人,本就不该打仗。”
“可不就是说!你爹还不如你一个娃娃明白事理。”
“叔公勿虑,阿翁他肯定会想通的。”
芈启叹气,心中原已不平,想起辛梧越加悲愤,“我看难呐。”
“待我回宫,同曾祖母一道,再与君父说一说。”
芈启拍拍他的后背,“叔公知你一片心,莫去触你爹的眉头,你那些叔伯都叫他赶出咸阳了,我倒要看看他何时下旨罢我的相!”
“叔公不做相邦,秦国何人能当此任?莫说气话啦,秦国大事小事,哪一件能离了叔公?叔公不理事,百官无首,何所适从,相邦不操劳,秦人便没了主心骨,苦哇!”
芈启心有戚戚,他天生是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事情要么不接,接了便一定要做好。
近来同君上怄气,又积了两日奏书没看,不知是否耽误了什么要紧事,他心中不安,将怀里的娃子从身上抱下来,“叔公要去书房理事了,你同叔公一道去看书吗?”
“好,我同叔公一道去看书。”
昌平牵着他来到书房,相邦照例伏案工作,朱英守在边上照料他。
秦栘曾委婉地提过,不用他守在这里,但意外的是,昌平装糊涂,朱英更殷勤,如此,他要找的东西——春申君,先楚王,楚将项燕这些年写给他的书信,应该就收在书房的某个地方。
秦太子随手抽了一卷书,坐在书架底下津津有味地看,与宫中藏书室的格局不同,相府书房里的书架几乎都是靠墙摆放,上面除了书还有不少箱子,匣子,及各色玩赏之物。
东面墙上和南面墙上那几排,他都已经摸过一遍了,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见机关暗格,就剩西面墙上那两排和昌平书案正后方的两排。
朱英立在他身旁,离他只有半臂远,两只眼睛探照灯一般罩在他身上,用对方的话说,是怕高处的书他够不着,可随时帮忙取放,也怕他找书时,晃动书架,高处的书卷掉下来砸中他。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秦栘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转头望向身边魁梧的舍人,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轻声跟对方说,“朱英先生,我想吃甘蕉。”
“少君稍待,仆这就去取。”舍人嘴上答得利索,心里却在说,秦国小太子真好吃,回回来都要吃甘蕉。
“多谢先生。”秦太子绿着脸,一想起香蕉就要吐了,这段日子他在相府至少吃了五十斤香蕉,因为朱英只有取香蕉的时候,一来一回花得时间最长,他猜应该是这种南方水果,需要有特殊的存放地点。
秦栘望着舍人大步走出去,抬头见昌平正在专心致志批阅奏书,他漫不经心走到西面墙的书架前,开始了紧张的摸索,既怕查看得不仔细,遗漏线索,又怕真摸到什么,误触机关。
这种敏感的东西,绝对不会堂而皇之地放在外头,肯定是什么密室与暗格,他一边小心查看,一边暗恨自己蠢笨,随便叫进来一个黑鹰锐士,恐怕打眼一瞧就能知道机关在哪儿。
“扶苏。”
昌平喊了他一声,秦栘后背一紧,忙合上面前装满各国钱币的小匣子,回过头,叔公好像并没瞧见他在做什么,又好像瞧见了也不在意他翻这些小东西。
“扶苏,过来。”芈启朝他招招手。
他定定神,若无其事走上去,“叔公。”
芈启指指身旁的坐席,秦栘依言转到书案后,在他身边坐定,“叔公,何事?”
“你看,楚国多大呀。”
秦栘在书案上看见一张舆图,图虽简略,但也能清楚地看到荆楚雄踞长江、汉水,幅员辽阔,疆域远超其余六国。
他点点头,随声附和,“真大!”
芈启眼里带着迷惑,“如此辽阔,又具天险,须多少秦军才能打得下来呢?”
秦栘这回没吭声,他知道,不多不少,六十万。
“君上年轻,他有雄心壮志,可三晋围堵关外,东面还有燕,齐,人之一生能成就多少功业,君上怎就不看眼前,总是好高骛远。”
秦栘还是没说话,叔公不会明白,他是秦王嬴政,天要他好高骛远,成就一番旷古烁今的大业。
昌平指着图上的山川,“先踏踏实实将门户打开,扎扎实实经略中原,待后方稳固,再交好齐国,攻取燕国,燕国一灭,齐国自然不战而降,如此图霸中原,堪称不世之功。”
“高瞻远瞩,叔公说得对极也!”秦栘小鸡啄米,不住点头,他大约已明白了昌平的想法,他不反对秦国东出,只是一面顾念着与楚国的关系,一面又认为秦王今生绝难完成兼并六国的大业。
昌平揣着气性,气得不行,“东出,东出,我不叫他东出么?六国尚在,先攻楚国,东出是这般东出的吗?我看他这不是要拿楚国开刀,分明是要先拿我开刀,秦国历来远交近攻,联魏伐楚,下下之策,这算哪门子远交近攻?”
秦栘心里七上八下,叔公真不拿他当外人,他知道得可太多了。
“我这才刚当上秦相,他就伐楚,你说,到底是何意,他有把我这个王叔放在眼里吗?当初蕲年宫兵变,如此危急时刻,要不是我跟你平叔公浴血奋战,保卫雍都,现在坐在秦王大位上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秦栘摸摸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叔公消消气,慎言,慎言为好,有些话能不说,咱就不说了。”
昌平瞄了他一眼,也意识到方才口不择言说过了,“我晓得,扶苏不是外人。”他顿了顿,心里还是过不去,“他现在翅膀硬了,有能耐了,过往的功劳都不提了,亲戚之间的情分也不讲了,要把我们这帮楚人都赶出咸阳!”
秦栘连忙又给他顺顺气,“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什么不至如此,已是如此了!扶苏,你说说!你阿翁这么做,对么?”
秦太子一脸严肃,“那肯定……错了呀!”
“就是。”昌平抓住他的手胳膊,“那来说说,究竟应当怎样为好?”
秦栘尴尬地挠挠鼻尖,“叔公,这我不知。”
昌平瞪眼,“哪能说不知?旁人不知,你可不能不知,你是秦国太子,大秦的未来在你的手上呀!”
“可我还小呢。”秦太子实话实讲,打算“萌”混过关。
“不小啦!君上自赵国归秦之时,也就比你现在大个一两岁而已,三年不到就登上王位,你还像个吃奶的娃子,小什么小!”
秦栘只好伸过头去,琢磨面前的舆图,看罢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唔,应当先灭了韩赵魏,把门前前路打通,看情况,再攻燕国和齐国。”
他瞟了眼叔公的神情,努力接着编,“秦国与楚国是亲戚,曾祖母,众位叔公,叔伯,还有母亲的故乡都在楚国,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更别说还打仗呢,我将来……嗯……也要像君父一样,咳咳,娶一个母亲那样美丽的楚国姑娘,两国……呃……永以为好也!”
说罢,叔公高兴地搂他在怀,拍着他的肩膀,深感慰藉,“好娃,不愧是叔公一手带大的呀!”
朱英去而复返,取了甘蕉来,“相邦,少君要吃的甘蕉。”
“快快拿来。”昌平吐出胸中积郁,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最高兴的是,在旁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刻,还有扶苏是跟他一条心的,这让他觉得秦国同楚国的未来,仍是大有希望的。
他亲手掰下一根蕉,仔细剥了皮,喂给怀里的小辈,“来,吃蕉。”
秦栘闻着香蕉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滚,忍了几忍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朱英说你贪嘴爱吃蕉,能一连吃上四五根,叔公已经吩咐他们再去南方运蕉,扶苏下回来,还能吃上新鲜的。”
秦栘屏住呼吸,含泪吃完了手里的香蕉,实在吃不下第二根了,只好伸手拿了三根,跟芈启说他想出去玩。
昌平岂能不允,立刻吩咐朱英带他去玩。
走到书房外的走廊上,秦栘咬牙把第二根也吃了,吃完为难地拽住舍人的袖子,“朱英先生,我想回去再拿两根。”
舍人心想,秦国太子可真爱吃蕉啊!
“可要仆去帮少君取?”
“这些你帮我拿着,我去再拿两根,拿了就出来。”他不由分说把手里的蕉皮和没吃的香蕉,一股脑都推进对方怀里,转身往书房里走去。
走进室内的一瞬间,虽瞧得不甚分明,但叔公好像把桌上的舆图收进了一只方才没见过的青铜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