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桃
作品:《穿回大秦》 六月上,里通内侍,私携毒物入宫,涉事郎官伏法。郎中令御下不严,被秦王免官外放。
同月,君王巡视内库,军器积压,兵刃锈蚀,门下疏于职守,佐戈获罪。
不数日,私德不修,酒后妄言,秦王重责卫尉。
月末复核考绩,国中又替换了一批郡守,多为相邦亲信,楚国外臣。
君王不论旧功,不念旧情,群臣多怨。
内眷拖儿带女日日进宫,哭谏秦王、太后,中宫不宁。
天比往年热得早,春衫没穿得几日,人人已争相换上夏裳。
“姐姐莫要过分悲伤,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妘姬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饶是室内凉爽,方才一路走来,还是走得她一头大汗,“甘卯真是个好侍人,在我宫中轮职的时候,高可喜欢他了。”
箳姬强笑,“是啊,可惜做出这种傻事。”
“谁说不是呢,但细细想来,也不能怪他,宫女侍人常年待在宫中,远离家乡,不见亲人,除了干活便无所事事,闷也闷坏了,齐王宫里月月都有宫人自尽,不是稀罕事。”
箳姬点点头,垂下眼帘,心事重重没有多说。
甘卯之死近来让她心神不宁,夜夜辗转,她知晓这浑货对主人忠心,也明白他成不了什么事情,早已告诫过他不可乱来,谁知他竟能想到弄一条毒蛇进宫。
幸而没真闹出什么事情,否则岂能不牵连她和长阳君。
她有预感,这件事不会就这么完了,她是了解甘卯的,他绝不可能像外头所说的那样,因为活着没有意趣,所以专门弄条毒蛇把自己咬死。
究竟是谁杀了他,杀了他之后,为何又捏造出这种自己把自己咬死的故事?
“可怜呐,我听宫人说,甘卯一闲下来就跟同乡一起,说起家乡事。”妘姬说起来,眉间眼底都是哀愁,想家的滋味她最是明白,这辈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临淄了。不过太后说得对,谁又不是这样呢,赵太后,华阳太后,还有宫里众多夫人,与其想念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不如高高兴兴的,好好把这里当成家。
最惹人羡慕的就属萍姐姐,还能时常与父母亲人见面,她想起宫中传说的甘卯的逸事,“听说甘卯的家乡在榆县,离咸阳近得很呐,当真咫尺天涯呀。”
箳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掌心轻抚着好友送来的鲛纱,齐国确是宝地,连布匹也如此柔软轻薄。
妘姬见好友依旧愁眉不展,想着法儿宽慰她,“我刚从太后那里过来,太后仁慈,听了甘卯的事,也十分难过,已说了今后要在宫中设立一处竹锦司,让宫人可以定期寄信回家。”
箳姬惊讶万分,嘴上连声说着太后仁慈,心里却觉得赵太后还是这般没脑子,咸阳宫有多少宫女侍人,单秦国境内已遍布四面八方,成书,送信,又须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况且宫人写信回家,难保不胡言乱语,写些有的没的,泄露王室机密,君上怎么可能答应?
“姐姐也觉太后仁慈?”赵太后回宫,最高兴的莫过妘姬,她本就得太后宠爱,两人性情又相投,常有说不完的话,自从太后回宫,她恨不得日日往甘泉宫跑。
“太后一贯仁慈,只是此事君上能答应吗?”
妘姬听杌夫人说了一些,“起先是不答应的,不过知晓传书流程后,便答应了。”
“这流程……又是怎么说?”
“竹锦司负责为不识字的宫人代写书信,识字的也可以去领取统一制好的书简自己写,写完之后一并送达有司审核,内容审核通过的,再由信差发往各地。”
箳姬抬手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听着殊觉新鲜,“审核?”
“是啊,这考虑得就周全了,也免得宫中大事小事,什么都往外说。”
“是这样啊。”
“虽还在筹备中,不过宫人知晓,个个欢喜,有些离家多年,与家乡早已音信断绝,甚至连父母在与不在都不知。”
箳姬依然认为多此一举,赵太后自知回到咸阳也是今非昔比,便想出这等法子讨好宫人,实在……愚蠢。
更愚蠢的是长阳君,君上明摆着要收拾楚国那帮外戚了,眼下正是宗室发力的好时候,可父亲唯唯诺诺,连句话也不敢说。一旦那帮楚人被清出咸阳,剩华阳一个老太婆,太子还有什么倚仗?
现如今大好时机,奈何父亲畏首畏尾。
妘姬陪好姐妹聊了一会儿天,便扔下儿子先走了,她还要赶着回去和丽奴一起赶制夏装,今年热得可太早了,幸好临淄送来一批鲛纱,要有新裙子穿了!
公子高爬高上低不嫌热,被老娘扔下也不着急,他顶着头上的树叶,在树干上捂住了一个大知了。
公子将闾挂在树梢上,还在背夫子昨日教的拗口文章,但总是背了下句忘了上句,怎么也记不住。
他气恼地把竹简扔进树下的花坛,翘头往殿前一望,宫人又把阿姆那盆花搬去修剪了,花儿都已开罢,只剩绿绿的枝,丑死啦,也不知有什么好剪的。
热烘烘的风从东南西北穿过水池边的小亭子,凉亭下的四方小几摆满了洗净的瓜果,还有各色零嘴,有些是秦栘从宫里带出来的,有些是庞甲从街上买来的。
“嗷——好疼!我不玩了!”秦太子吃痛甩手,他这是想得什么鬼游戏,自己光挨打。
章平玩得兴起,不肯依他,“再来一次!”
秦栘搓着被人打红的手背,“我不和你玩了,叫庞甲跟你玩。”
小疯子歪过上身,捞住他的手,扯到面前给他揉了揉,还像模像样低头对着打疼的地方,呼呼吹了两口,“好啦,不疼了,接着玩。”
不疼才怪,秦栘瞅着手背上的巴掌印子,见对方玩得高兴,只好犹豫地再次把手虚放在面前那只摊平的手掌上。
少年垫在他掌下的那只手,从掌根到五指都放松,轻轻托着他的手,时不时做样子要翻上来打他。
秦太子集中精神,给对方的假动作唬得不停将手往回缩,心里崩溃大喊,好特么幼稚!
“我要动手了。”
“当心,我打你了。”
“我真要打你了。”
秦栘见臭小子光说不动,神经绷得都累了,他下意识抬了一下眼,试图从表情分辨到底哪句预告是真的,结果稍一走神,又给人“啪”得一巴掌重重拍在手背上。
小疯子歪在那张窄榻上,笑得花枝乱颤。
秦太子默默把手藏起来,再玩他是狗。
少年探过身,扒他肩膀,“生气啦?”
秦栘伸手从小几上拿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嘴毛,“生气了,光打我。”
章平搂着他的脖子,眼里含着笑,脸上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我让你打,你又打不到!”
秦太子被桃毛蛰了鼻子,大实话听得窒息,“反正不玩了。”
“不玩了,不玩了,吃桃子。”对方说完,就着他的手,把他的那颗桃咬走了一半。
秦栘被这虎口抢食的小子气得不行,怒指着余下那一盘,“那不还有吗?”
“我见你这个比较甜。”
秦栘把剩下的塞给他,“那都给你吧。”
“不是抢的不好吃。”章家仲郎扬手就要扔。
秦栘赶忙拿回来,他一向不会挑果子,但这个是真甜,“你还挺难伺候?”
章平又望着他笑,“昔卫灵公宠爱弥子瑕,余桃入口也觉甜美,待情谊淡去,往事却都成罪过。”
秦太子眼神警告,“所以你小心了,打我,还抢我桃!”
“你现在爱我,哪怕抽不开身,依然常来陪我,待往后你耐心耗尽,不再爱我了,便会怨恨过去曾为一个废物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心思。”
秦栘回宫以后,无法日日出宫,只能隔三差五来看他,章平的气色好了一点,但伤筋动骨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他推开架在肩上的那条沉甸甸的手臂,回头送了对方一个呕吐的神情,“澄清一下,我现在也不爱你,不要误会,不许瞎想,不可乱讲。”他说着三两口把桃子吃完了。
章平还是笑,笑里甚至又染上了几分往日张扬恣意的神采,拖着他,“来,接着玩。”
秦太子连忙缩手,“还玩?”
“玩啊。”
“不玩!”
“玩吧,这次让你打我。”
“我才不信,每次都打不到,不玩。”
章平见他确实不想玩,便也不再勉强了,他自己当真想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吗?并不是,只是玩得时候尚能分神,而一旦静下来,少子的眉头便不由自主越皱越紧,像是有天大的烦恼。
秦栘看到庞甲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王医令换了药方后,用药的间隔延长,灵芝回府不再日日过来,章家又派来一个家仆与庞甲换班,今日那名家仆不在,日前章邯已动身前往齐国稷下,据说是去听荀大家讲学。
章平想多了,他并不是刻意来陪他的,只单纯是想到这里来罢了,因为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今天看到的和昨天看到的,甚至与上个月看到的,上上个月看到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有院中的杂草在夏日里疯长。
他试着理解秦王口中的“使用”,所以他“使用”了甘卯的死,“使用”了子向、庆盈,“使用”了杌夫人,甚至“使用”了太后,设立竹锦司,允许宫人去信回家,至此,他对申家阿姆也算有了一个交代。
从此,也当戒除偏爱,把目光从某个人,某个姓名,某张面孔上移开。
秦王爹没有骗他,跳出来,将所看到的一切人和事当做工具来“使用”,的确能更快速地找到捷径,达到目的。只是要牺牲一点情绪,一点目的达到后本该有的喜悦或是其他情绪,将自己与这世界的距离拉得更远了而已。
章平伸手过来,指腹压上他的眉心,“何事如此愁闷?”
秦栘随口跟他开玩笑,“你总不见好,我怕是要照顾你一辈子了,能不愁闷?”
小疯子扶着榻沿哈哈大笑,“不知你要如何照顾我一辈子?”
秦栘没答他,出宫前陈婴说,章夫人已经找到,正带着三儿章豨,在来咸阳的路上,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